边城课文原文

阿林老师

  原文:

  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被夕阳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场,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过渡人也特别多。祖父在溪中渡船上,忙个不息。天已快夜,别的雀子似乎都休息了,只杜鹊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各放散出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来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黄昏照样的温柔、美丽和平静。但一个人若体念或追究到这个当前一切时,也就照样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于是,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翠翠在成熟中的生命,觉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好像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想要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于是胡思乱想:

  “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

  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很放肆地去想到这样一件不可能事情。且想像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她都无结果,到后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

  “人家喊:‘过渡,过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我家翠翠走了,下桃源县了!’‘那你怎么办?’‘怎么办吗,拿了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杀了她!’……”

  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吓怕起来了,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一面从坎上跑向溪边渡口去。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喃喃说着话,小小心子还依然跳跃不已。

  “爷爷,爷爷,你把船拉回来呀!”

  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就说:

  “翠翠,等一等,我就回来!”

  “你不拉回来了吗?”

  “我就回来!”翠翠坐在溪边,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把烟杆在船边剥剥地敲着烟灰,就忽然哭起来了。

  祖父把船拉回来时,见翠翠痴痴地坐在岸边,问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声。祖父要她去烧火煮饭,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哭得可笑,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来。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因为明白过渡人是要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来一个就渡一个,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故不上岸来。只站在船头告翠翠,不要叫他,且让他做点事,把人渡完事后,就会回家里来吃饭。

  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祖父已不理会,她坐在悬崖上,很觉得悲伤。

  天夜了,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很迅速地从翠翠身旁飞过去,翠翠想:“看你飞得多远!”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杜鹊又叫了。

  “爷爷,为什么不上来?我要你!”

  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一面粗声粗气地答道:“翠翠,我就来,我就来!”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翠翠,爷爷不在了,你将怎么样?”

  老船夫回到家中时,见家中还黑黝黝的,只灶间有火光;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凳上,用手蒙着眼睛。

  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祖父一个下半天来,都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去,歇歇时手也酸了,腰也酸了,照规矩,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且可看见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

  祖父说:“翠翠,我来慢了,你就哭,这还成吗?我死了呢?”

  翠翠不作声。

  祖父又说:“不许哭,做一个大人,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要硬扎一点,结实一点,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

  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靠近了祖父身边去。“我不哭了。”

  两人吃饭时,祖父为翠翠述说起一些有趣味的故事。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母亲。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喝了半碗白酒,饭后兴致极好,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处,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

  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傍着祖父身边,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间或吁一口气,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想挪移得远一点,才吁着这种气,可是却无从把那种东西挪开。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变成一片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像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祖父夜来兴致很好,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气,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翠翠的父亲,便是当地唱歌的第一号,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与憎的结子,这些事也说到了。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在白日里对歌,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这些事也说到了。

  翠翠问:“后来怎么样?”

  祖父说:“后来的事当然长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

  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翠翠哭倦了,也睡了。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地在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对山悬崖半腰一一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白日里拉船时,她仰头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悉。崖壁三五丈高,平时攀折不到手,这时节却可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

  一切全像是祖父说的故事,翠翠只迷迷糊糊地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以为这梦做得顶美顶甜。祖父却在床上醒着,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歌。他知道那是谁唱的,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第一着,因此又忧愁又快乐地听下去。翠翠因为日里哭倦了,睡得正好,他就不去惊动她。

  第二天,天一亮翠翠同祖父起身了,用溪水洗了脸,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去掉了,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

  “爷爷,你说唱歌,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又软又缠绵,我像跟了这声音各处飞,飞到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得到了虎耳草,我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我睡得真好,梦的真有趣!”

  祖父心里想:“做梦一辈子更好,还有人在梦里作宰相中状元咧。”

  昨晚上唱歌的,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日来便要翠翠守船,借故到城里去送药,探探情形。在河街见到了大老,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很快乐地说:

  “大老,你这个人,又走车路又走马路,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

  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把昨晚唱歌人“张冠李戴”了。这两弟兄昨晚上同时到碧溪岨去,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一定得让那弟弟先唱。弟弟一开口,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更不能开口了。翠翠同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大老伴弟弟回家时,就决定了同茶峒地方离开,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这时正想下河去看新船装货。老船夫见他神情冷冷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就用肩眼做了一个可笑的记号,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处是装成的,表示他有好消息可以奉告。他拍了大老一下,翘起一个大拇指,轻轻地说:

  “你唱得很好,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为那个歌带得很远,走了不少的路!你是第一号,是我们地方唱歌的第一号。”

  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轻轻地说:

  “算了吧,你把宝贝孙女儿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

  祖父温和悲悯地笑着,并不告给翠翠昨晚上的事实。

  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他的意思。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了,老船夫也跟着下去。到了河边,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许多油篓子搁在河岸边,一个水手正用茅草扎成长束,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还有人坐在河边石头上,用脂油擦抹桨板。老船夫问那个水手,这船什么日子下行,谁押船。那水手把手指着大老。老船夫搓着手说:

  “大老,听我说句正经话,你那件事走车路,不对;走马路,你有份的!”

  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伯伯,你看那边,你要竹雀做孙女婿,竹雀在那里啊!”

  老船夫抬头望见二老,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

  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翠翠问:

  “爷爷,你同谁吵了架,脸色那样难看!”

  祖父莞尔而笑。他到城里的事情,不告给翠翠一个字。

  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留下傩送二老在家。老船夫方面还以为上次歌声既归二老唱的,在此后几个日子里自然还会听到那种歌声。一到了晚间就故意从别样事情上,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声。两人吃完饭坐在屋里,因屋前滨水,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地叫着,翠翠便把篙艾束成的烟包点燃,向屋中角隅各处晃着驱逐蚊子。晃了一阵,估计全屋子里已为篙艾烟气熏透了,方把烟包搁到床前地上去,再坐在小板凳上来听祖父说话。从一些故事上慢慢地谈到了唱歌,祖父话说得很妙。祖父到后发问道: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搞那虎耳草,若当真有谁来在对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预备怎么样?”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的。

  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唱三年六个月呢?”

  “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

  “这不大公平吧。”

  “怎么不公平?为我唱歌的人,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唱歌吗?”

  “照理说:‘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听。’可是人家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思!”

  “爷爷,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点心事,不是同听竹雀唱歌一样吗?”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

  祖父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地捶着,且笑着:“翠翠,你人乖巧,爷爷笨得很,话说得不温柔,也莫生气。我信口开河,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应当当笑话听。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诉过你这件事了,你那神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想走马路,为你来唱歌,向你攀交情,你将怎么说?”

  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究竟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笑话是谁诌的。

  祖父说:“你试告我,愿意哪一个?”

  翠翠便勉强笑着,轻轻地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

  “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说的若是真话呢?”

  “爷爷你真是个……”翠翠说着走出去了。

  祖父说:“我说的是笑话,你生我的气吗?”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走近门限边时,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站了一会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祖父就说:

  “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

  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应和,实在太美丽了。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耳朵又不聋,祖父的话说得极分明,一个兄弟走马路,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沉默了许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作的,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不快乐的人作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

  “爷爷,你不快乐了吗?生我的气了吗?”

  “我不生你的气。你在我身边,我很快乐。”

  “我万一跑了呢?”

  “你不会离开爷爷的。”

  “万一有这种事,爷爷你怎么样?”

  “万一有这种事,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地笑了,“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下,青浪滩浪如屋大。爷爷你渡船也能下凤滩、茨滩、青浪滩吗?那些地方的水,你不说过全是像疯子,毫不讲道理?”

  祖父说:“翠翠,我到那时可真像疯子,还怕大水大浪?”

  翠翠俨然极认真地想了一下,就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

  祖父不作声了,他想到不犯王法不怕宫,只有被死亡抓走那一回事情不好办。

  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痴痴地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谈话的经过,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想起一大堆过去事情,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忽然说:“爷爷,你唱个歌给我听听,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个歌,翠翠傍在祖父身边,闭着眼睛听下去,等到祖父不作声时,翠翠自言自语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原来便是那晚上听来的歌。

  思想内容:

  《边城》寄寓着沈从文“美”与“爱”的美学理想,是他的作品中最能表现人性美的一部。小说以翠翠的爱情悲剧作为线索,淋漓尽致地表现了湘西地方的风情美和人性美。沈从文以如椽巨笔,为我们绘就了一幅如诗如画、如梦如烟、田园牧歌式的美丽的湘西世界。沈从文在后来曾经表白:“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小说以牧歌式的情调描绘出田园诗般的边城世界。这里的人民保持着淳朴自然、真挚善良的人性美和人情美。他们诚实勇敢、乐善好施、热情豪爽、轻利重义、守信自约,“凡事只求个心安理得”,就连吊脚楼妖女的性情也浸染着边民的淳厚,俨然是一个安静的平和的桃源仙境。这里的人民,诗意地生活,诗意地栖居。这是抒情诗,也是风俗画。关于《边城》的主旨,用沈从文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边城》以撑渡老人的外孙女翠翠与船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傩送的爱情为线索,表达了对田园牧歌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这种宁静的生活若和当时动荡的社会相对比,简直就是一块脱离滚滚尘寰的“世外桃源”。在这块世外桃源中生活的人们充满了原始的、内在的、本质的“爱”。正因为这“爱”才使得川湘交界的湘西小城、酉水岸边茶峒里的“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得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边城》正是通过抒写青年男女之间的纯纯情爱、祖孙之间的真挚亲爱、邻里之间的善良互爱来表现人性之美的。作者想要通过翠翠、傩送的爱情悲剧,去淡化现实的黑暗与痛苦,去讴歌一种古朴的象征着“爱”与“美”的人性与生活方式。翠翠与傩送这对互相深爱着对方的年轻人既没有海誓山盟、卿卿我我,也没有离经叛道的惊世骇俗之举,更没有充满铜臭味的金钱和权势交易,有的只是原始乡村孕育下的自然的男女之情,这种情感像阳光下的花朵一样,清新而健康。作者不仅对两个年轻人对待“爱”的方式给予热切的赞扬,而且也热情地讴歌了他们所体现出的湘西人民行为的高尚和灵魂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