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欣赏:春秋

孙小飞老师

美文欣赏:春秋

  背盐工用拐扒子将盐道石蹬凿出深坑,甚至凿穿石板。(图片)

  古人说:“民有淡食之苦,国负倾圯之忧。”这里所说的“国”,可能是指家庭、族邦的意思,意指食盐在人民生活中的重要性,形容日常三餐无盐,会使家庭族邦崩溃分裂,致万民百姓离乡背井远走它乡,去寻求更有价值有滋味的生活。纵观中国盐政盐运史,无不惊心动魄血泪斑斑。但在如今,已有不少记录盐运史、具有特殊意义而又并不太老的物件,已随历史烟波漂逝沉寂,或丢弃于旮旮角角,或深埋于尘埃之中,我们再也不能见到它们,或者已经很难见到它们了。譬如,旧时“盐巴老二”(背盐工俗称,川人叫'背子客'。)用的背甲子,背巴,拐扒子,小镬锅,尿筒(女性背盐工在路途上拄着拐扒子站着小便用的器具),就已经很难见到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尿筒”,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国人不知此为何物,甚至于对器物博闻多识的马未都先生也有可能听都没有听说过这种涉及到不少中国人生活的物件。此生有幸,儿时与小伙伴在邻居彭三娘家玩“躲猫猫”时,无意中在老太太床铺下发现这一稀奇之物----一根拳头般粗细的竹筒,长约四尺许,竹节打通,色暗黄且光滑,有一股骚臭味。“宗法!”彭三娘大声喊我的和尚名字:“不要玩,脏得很!”她一把从我手中夺过竹筒丢回床下。我呆呆原地站立,弄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生性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事后我去问三叔“尿筒”是干什么用的,想不到一件污秽之物却蕴藏着背盐工几多血泪......

  在川黔公路还未修通之前,贵州大部所需食盐均用人背马驮从四川自贡经宜宾、高县、叙永过赤水河进入贵州,再经毕节、大方、黔西过鸟江入贵阳。千年盐道腥风血雨,世代背夫苦痛如泣如歌。

  随便翻开历史一页,尘封如烟往事,历历在目:

  儿时传闻白叟们说过很多背盐巴的故事,背盐巴的老二们(其时对背盐工的一种俗称)把永宁至瓢儿井的相关次要地名归纳为三关、四水、九个坡。“三关”:即苗儿关、石关、雪山关;“四水”即:滴水、一碗水、望天水(今摩尼街侧)、便利水;“九个坡”即:渡船坡、青杠坡、长坡、望城坡、刺桑坡、豇豆坡、连山坡、溜山坡、浠饭坡。儿时也听说过很多背盐时的顺口溜和歌谣。“占底(今正东乡)下去狗弯弯,把哥送拢(到)营盘山。过了营盘山,吹吹打打过石关,要吃凉水一碗水,要吃麻汤(注一)半边山”;“黑泥哨,两端挠,两头出龟子(小偷),两端是匪窝”;“风水桥,两山高,十个婆娘九个骚,银子钱米都不要,只需二两盐巴下海椒(注二)”;“雪山关高是个名,磨盘山上冷死人”;“浠饭坡溜不算溜,赶不到(比不上)干灰朝的红石头”;“良家田的牛屎巴,大屋基的私娃娃,侧脚扁开马店的是王家,干灰朝煮的冷浠饭,一把伞的嫩豆花,小河两个撑船手,余家寨卖的是苦荞粑……”。

  在叙永县的观兴、营山、震东、双桥、黄桷坪,以及号称川南门户的宜宾、茶史、永宁,是自贡盐运“永边岸”的核心,各路盐商会聚于此,在西城有盐店街,东城叫盐店城。从东门弯子住南有一根旧道经渡般坡、普市、狗脑袋、营盘山、半边山、丰水桥至雪山关。在雪山关顶旧道一分为二,分一条旧道下赤水河到贵州平地堡、亮岩、燕子口至毕节;分一条旧道经磨盘山、红砂岩、干灰朝、过小河到余家寨、普宜至瓢儿井。

  旧道,有露宿风餐的一马平川,也有高卑曲折的弯蜿蜒曲。躺在云贵高原边缘的茶马旧道,就是如许一条生生世世用血汗走进去的旧道。它是一条不在屡次利用的旧道,沉睡在荒蛮的山林之中,至今也仍是一种混沌,叫人说不出感受的凝重。沿雪山关而下,一步台阶一步台阶的茶马旧道却照旧寸步难行。现在难以看见在旧道上挑背奔走的人了,在道旁树叶的遮影下,但依然模糊可见旧道象一条巨龙一样盘缠梦境。

  据白叟们讲:“天天一天到黑,人背马驼的、骡嘘马响的、沿路都是人。”很多沿旧道的祖辈们就靠在盐路边用自家茅屋瓦舍开店为背盐的民工住宿、烧饭,以获取一点微利养家糊口。每家屋内都备有一条用木材做成约七八米长的盐凳,供背盐住宿的人们置放盐背的。

  因为路途凶险狭窄难行,原贵州代夫袭贵州宣慰使职的奢香夫人(为元末永宁且蔺(今四川古蔺)奢香氏之女,彝族恒部先人穆阿卧的后嗣。)于一八六几年出资建筑了永宁至瓢儿井、永宁至毕节(两头从雪山关分道)等多处驿站和背盐小道,大大改变原来艰险路况(全用石板砌成一梯一梯的,石梯路宽约两米)。

  现存的运盐古道(图片)

  在弯挛曲曲的旧道上,从永宁(今叙永)动身到瓢儿井共240里路,到毕节180里路,不计其数的背盐人在这两条茶马旧道上背着近两百斤的锅盐顺路而行,设想其那排场是何等的宏伟,又是那么的悲戚,身上流下的汗水和衣服裹在一起又是让人何等的心酸。面对这些老一辈背盐人走过的旧道让我们思绪万千。

  旧道,它的每一级石蹬道都有一个悠远的凄惨故事。茶马旧道上走过多个民族的人,走过各类各样的马帮,走过目的地各异的背客和路人,除了极少数乘坐滑竿(注三)的有钱人,他们都是以异样的体力,在这条竟然还能称之为路的旧道上默默行走,互不说话互不打招呼,只同山道亲近,这就是人和旧道的缘份。

  旧道,再苟延残喘也无有生还之机了,旧道将逝去,将分开东北乌蒙这块热土,将完成它的任务而逐步在川之南黔之西大地渐渐蒸发。留给世人的只是人们对旧道曾经的昌盛回首而已!

  穿村过寨的川黔盐道 人脚板把石头路磨成凹型(图片)

  永宁至毕节(两头从雪山关分道)路子东北方陲古镇赤水河,船埠上渡过赤水河进入贵州毕节难关(实名南关),经马家湾、马店平子、茶店子、达到平地铺,时过一个多世纪的,从赤水河到平地铺一段的川黔古盐道是进入贵州至今保留最为无缺的一段,这段盐道路子进入贵州后弯曲回旋,在一马平川中忽隐忽现,“大哨对小哨,金银十八坳”。

  岁月悠悠,旧道悠悠。历史正阔步进步,岁月长河将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变化,骨干道、出海通道,首先是国道“G321线”,建于民国三十八年,是中国最早的国道之一,是西南各民族拼死也要找一条通到大海的出头之路,终点为广东广州,起点为四川成都,全长为2220KM。横跨广东、广西、贵州和四川4个省份,属于三类国道,国防道。其时由川、滇、黔和两广民国当局命令派工到各农户,由沿线农人投工修成。当年没有机械装备,完全依赖农人挖挑和利用火药爆炸修建而成。

  通车后,过往的车辆靠杠碳(青杠木烧制的木炭)燃烧所产生的煤气作动力牵引机械驱动车辆向前行驶,车速大约在30公里摆布。美制道奇车一天跑60至70公里,原始的动力车跟着弯蜿蜒曲的公路渐渐匍匐,天天车流量大约5至10台次,起头拉运百货和战备物资,加之当时叙永到云南威信的'公路修通,串连了云贵川三省的道路运输,靠背盐过活的农民和城镇背夫从此失业,旧道便成了村落公众出行的路途,昔日旧道上人来人往,锣嘘马响的气象不再呈现,只有人如蚁行走亲访友和赶集的人们在旧道上行走了。

  川盐入黔路线(图片)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旧道西风瘦马。落日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首词用简练得不能再简练的言语,向我们描画了一种生命与天然的协调之美。这是一种凄凉之美,楚切之美,古朴之美。能够说,关于旧道,读这首词就让我们发生很多怀想与感概了。终究在我们回望的视野之中,不管泸州,仅就叙永至贵州大定瓢儿井,就是一条凄凉、楚切、古朴旧道,一条血泪涂抹数百年旧道,一条西部苍生赖以生存旧道。

  旧道,川黔茶马旧道,那些我们所崇尚的旧道遗风和旧道热肠正在冗杂的岁月中渐渐消隐,随风而去,离我们是越来越悠远了。

  旧道,己残破不全,满目苍桑,累累伤痕,象一个行将咽气的白叟用那残存的昏花老眼四处搜索他的儿孙们的踪迹一样,期待着说出最初一句“抚慰”的话才干安心离去。(代陈伟著.本人作少量补正)

  至今保存完好的四川蜀南段背盐道(图片)

  从叙永至瓢儿井一共有四个驿站:摩尼(今摩尼镇)、马店头(今大文村六社)、普宜(今毕节市普宜镇)和瓢儿井。每个驿站相距三十公里,也就是一匹马驮载重物或一个背盐工背上一百多斤一天只能行走的路程,一般六十里路为一个驿站,又叫一个马站。

  公元一九九八年秋,为考察叙永到赤水河茶马盐道,我特意从宜宾经叙永夜宿摩尼古镇,与旅店老板娘的父亲廖世海老爷子彻夜长谈。

  “那时节,我们摩尼街闹热得很。”陪我喝完一瓶从宜宾带来的高度老窖“文君酒”后,九十三岁的干瘦老寿星咂着旱烟说道:

  “天一黑尽,满街是人。哪点象现在出门人上馆子点三盘六碗,都是自巳做,鸡肠袋(用土布缝制的长条型米袋)抖出两把米,烤两个干海椒,煮一棵清水白菜,就得一顿。”

  当我问及“盐巴老二”中的女背客时,老人长叹一声:“作孽!女人来大姨妈(来月经),血水顺脚淌,草鞋都打湿了,一走一个血脚印,还要背八十多斤锅盐,只比大男霸汉少背二十斤。加上盖盐巴的蓑衣棕片,随身吃的粮食,半个老南瓜,伙(加)起来也有百十来斤。有个英国疯子传教士,左一张,右一张照相,弯起腰杆跪在地上照女人脚杆上血水印,照补疤摞补疤衣服裤子,临走时还给了那背盐巴的可怜婆娘一块小洋。男人歇脚屙尿站起就整,女人要弯手从背甲子上取下尿筒,不论有人无人,逗拢尿筒就屙......”

  “盐巴老二”们日落而息,日出而作,一日走一个马站,也必须走一个马站。可能是酒的作用,廖老前辈谈到昔日盐巴老二们的典故时面色红润,声如洪钟:“天才起鱼肚白,随便整点东西塞进肚皮,老二们屙干净屎尿,穿好草鞋,打好绑腿,各人站在各人背匣子面前,套好背系,男男女女齐声喊:‘一路来,一路去,哪个朝前当路毙。’只听舵把子(注四)高叫一声‘起----’五六十个人为一帮,背起背匣子一溜烟走出马店。山坎路上,几百人排成长串串,象蚂蚁子搬家,朝着大南山,朝着赤水河,嘴巴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唱:‘我不给你讲,我不给你说,摩尼过去赤水河,背背盐巴求生活----’”

  川黔盐道,杀机四伏。兵匪、山崩、泥石流、塌方、山洪,还有突发恶疾病痛,一路上,随处可见背盐工无碑野坟。背盐工如果路途意外身亡,众人将他的尸体简单掩埋后,由舵把子把他所背盐巴分成若干分交结其它人背回,所得工钱如数转交死者亲属。过几年,死者的后代又背起背甲子加入盐巴老二行列,重走先辈死亡之路。

  盐市一条街(图片)

  贫穷的中国西部贵州饱尝淡食之苦,上千年吃盐就是这样从四川自贡盐井千辛万苦一步一个脚印运来。盐价贵得吓人:平常年间三斗苞谷(玉米)一斤盐。(十六两制,买一两盐只能得到十六分之一斤。),一斗玉米五升,一升七市斤,也就是说要一百零五斤玉米才能换到一斤盐,谁敢放开肚皮吃盐?只能用一根细麻绳将石头一样硬的灰白色小块盐吊在屋梁上,一家人“望盐止渴”,实在忍受不了才用盐块在汤里面转一至三下,俗称吃“吊盐”,也叫“涮锅盐”。还有用纱布裹住盐块,只能隔着纱布舔一下,又称“舔盐”。更有甚者:娃娃哭闹要吃盐,去河边捡一坨白色鹅卵石在锅里滚一下,这种哄骗小孩的办法叫吃“打滚盐”。背盐工最大的享受就是能吃上几天“饱盐”。

  出售锅盐的盐商(图片)

  贵州近代史上曾经闹过两次盐荒:一次是清嘉庆年间苗民起义盐路断绝,一次是公元一九五一年民国败逃台湾后贵州大盐商刘熙乙、伍效高、孙蕴奇歇业致盐路断绝。儿时曾亲眼目睹缺盐近一年的贵州省大定县城抢盐风潮。穷民百姓将县城南街盐商仑库木地板下泥土疯抢一空,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进含有盐分的泥土用嘴吮吸,其情之惨没齿难忘。我们不知道中国贵州是在何年何月彻底解决吃盐问题,我们不知道现今国人能否知晓盐荒是何等滋味?如有可能,应该将那根发散着骚臭气味的尿筒连同那位英国传教士当年拍摄的图片放入国家博物馆,让后代子孙看一眼那条补疤摞补疤的裤子下面流淌的女人经血,看一眼那根女背盐工站着屙尿用的尿筒,方知中华民族曾经是何等的积贫积弱,何等的艰辛万难,何等的凄凄惨惨戚戚......

  千年盐道垂垂老矣,穿山入云的盐道两侧埋葬着万千背盐人尸骨。孤魂野鬼们默望万仞高山中那云里雾里的盐道,默想弯弯山道上一步一个血印踩踏出的淒惨往事,期盼子孙后代切不可忘怀先辈们走过的淒风苦雨,切不可数典忘祖,切不可奢侈浪费----哪怕是当今价值低廉、但人生必不可少的生命之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