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随着年龄的增长,认识的人会越来越多,但是在少不更事的幼年,爱你逗你的人可能很多,你真正认识的人可能很少,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形出现,你也许再过很长时间都还不认识他。我就有这样的亲身经历。
那年春天,我都快要六周岁了,我住在峰市上街。因为爸爸裁缝的功夫好而且为人诚实,上水人大都喜欢爸爸给他们做新衣服,时间长了,彼此很熟悉,他们出街入市往往都会到店里转转;特别是老家的人,什么叔婆伯母、哥哥姐姐,更是会来坐一坐,跟爸爸拉拉家常。这时,他们也不忘逗我玩一玩,说说话。在这人群中,首先是阿梅童伯、荣华妹大伯,经常会买东西给我吃,印象特别深;其次就是年纪相差不远、回到老家经常一起玩的小伙伴,再次就是年纪稍大一点的哥哥姐姐们,其他年长许多或辈分较高一类的,除非见面时跟着爸妈所教的称呼叫唤一声以外,就不再有什么印象了,就连我的大伯也是如此。
但是经历了下边一件事之后,我便牢牢记住了我的大伯——俞伯权的样子。
记得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我早早背完爸爸教给的课文,独自一人出门口玩。忽然想起看戏那天,在上坑碰见在那里读书的阿棠哥、阿炳哥和来运狗阿哥,他们见我,都很亲热,邀我去玩,还指定了地方,说要玩就到那里找他们。于是,我向爸爸告诉了一声,就到上坑去了。
到上坑,路不远,前几天才走过,很快就找到哥哥们了。他们正好下课,在楼下玩。见到我,拥过来,问长问短,把我带到楼上去。
来到二楼,一个房间,跟我的店面差不多大。四周和天花板都糊上一层毛边纸,楼梯外侧是个厅,朝着太阳的一边开着大窗,显得洁白明亮。楼梯口是靠山的一扇墙,正对楼梯开着门,登上几级台阶,进门可通里屋。离墙摆一张条桌,上铺一层白纸,后边放一张靠背椅。房子中间连摆着两张方桌,周围放几张条凳。桌上也铺一层白纸,上面横竖放着几本书,中间放着一个反光耀眼的东西。
哥哥们带我上楼以后,陪我说了一会儿话就各自活动了。我朝四周看了一会儿,就凑到桌前,想看他们的书本,看不懂;见那桌子中间的东西很耀眼,觉得特别稀奇,就爬到条凳上,伸手过去。一摸一拍,有声响,再拍,又响,于是,我就一连不断地用力拍,顿时“嘀铃、嘀铃、嘀铃”的声音响个不停。哥哥们大惊,都朝我奔过来,按住那耀眼的东西(当时还不懂这是桌钟,钟声是学校常用的信号)。顿时,房间里鸦鹊无声。哥哥们都不约而同地站定,挺立着,一齐朝侧门望去。
我正纳闷,但觉得事情不妙,也扭头朝侧门看时,只见台阶上站着一个人:高个,短发,长脸,八字须,穿长衫,反剪着手,瞪着两眼,站定在那儿,显得十分威严。这时,我突然醒悟:这是大伯,赶忙从条凳上退下来。
大伯似乎明白了一切,狠狠地把哥哥们训斥了一顿,然后对我说:“阿昌,还会哟,你到我这里来也不叫一声‘大伯’啊!” 大伯好像没有责备我,但我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很对不起哥哥们,于是低下头,怏怏地下楼,独自回家去了。
此后,我每想起这事,眼前就会浮现出大伯那张威严地脸;每次遇见他,就会很恭敬地叫一声“大伯”,——直到跟他见最后一面,我心中总是对大伯怀着无限的敬畏。
我跟大伯相处的时间极少。在此期间,我大都在学校里读书,他大都在刑罚中度过,他年老时在家不过三四年,只有我逢到假期回家,才可能跟他见见面。那时,他已十分苍老,黝黑微黄的脸,稀疏花白的短髭,劳动时戴一顶旧草帽,休息时端一把水烟壶,举止斯文,很少说话,对我总是很和蔼,只是说“好好读书”——跟从前比起来,完全是两个人。
光晕从那如同画布般湛蓝的天空中一圈圈地撒下来,在这万千大地上缱绻着,将一切笼罩,风儿时購急猛,时而轻柔,与这弥漫在空中的氤氲相互纠缠,驱逐着阳光放出的点点闪烁跳跃着赴向远方。掀开了,那被纱幔轻掩许久的记忆沙埃……
烈日炎炎烤着地面,艳阳射出的光芒映在绿油油的樟树叶上,扑朔着的光点闪烁个不停,蝉儿依旧不住地叫着,或许也感到了包围在身旁的闷热,它也躁了,却叫得更欢。在树荫下歇息了片刻,依然捺不住这股燥热,我直起身来,捶了捶蹲麻了的大腿,向药堂的方向走过去。我移开有些陈旧的纱门,稍稍卡了一下,门便不动了,我轻轻上抬纱门,捣鼓了一会儿才将它完全推开。“大伯!我回来了。”嗅着迎面袭来的一阵沁人心脾的药香,我一边将好不容易推开的纱门推回去,一边欣喜地喊着“好!去把桌子上的金银花茶喝了。”“晓得嘞!”我举起手中的杯子,茶已不烫,轻抿一口,温温的,喝起来却很爽口,更是感到有了些许凉快。一边咕嘟咕嘟地喝着茶,一边环顾着大伯家这从小玩到大的地方。
大伯是个极为节俭的人,他的妻子英年早逝,他们没有孩子,因为将我十分地宝贝和疼爱,他并没有再娶,家里人都劝他找个伴,现在还年轻,他却时常摇着头,摆摆手道:“此生无她不娶,这辈子就这么一个老婆。我这么过着也挺好。”家里本来没有电视机,只有一个老式电脑,也是因为我常来玩的缘故,大伯特意买了个电视机。简单朴素的两室一厅,若没有人来作客,他便将药房关门,自己埋头研究起草药。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轻叩大伯的房门,他转过身来,扬起一个微笑,又推了推鼻梁上微微滑落的眼镜。“大伯,你为什么不再找个伴,我感觉每天都干千篇一律的事,你一定很寂寞吧。”当时还小,不顾什么就问了这些话。“啊,为什么?让我想想。”大伯轻轻拿来一个板凳放在他旁边,示意我坐下。“可能是大伯觉得她还会回来吧。大伯一点都不觉得寂寞,因为你一直陪着大伯啊,她就如同天上的一颗星星一直住在大伯的心中,一直都不会消逝。”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目光又瞥到大伯头上几根白发,微微笑了一下。
果然,这是大伯。那个会给我耐心讲故事,给我泡好喝的茶,吃甜甜的糖的大伯,那个固执却又深爱心中那个人儿的大伯,那个让我最最尊敬的大伯。
在每个少年的心里,都有一个自己崇敬的人,有人崇敬那些开国英雄,有人崇敬那些奥运健儿,而我,却崇敬我那普普通通而又品德高尚的大伯。
大伯有一张瓜子脸,浓浓的眉毛下有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脸黑生生的,一张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朴实的乡下人。
大伯在老家开了一个小店,是一个副食品店,店小物精,村里的人都经常来买东西,大伯也总是笑脸迎人,脸上总洋溢着幸福的神色,使大伯显得一点儿也不像已年过四十的人。
我以为开店容易,可通过几件事,我明白了大伯的苦处。
那是去年过年时,我回老家,但却没见着大伯,后来姐姐告诉我,大伯出去进货了。吃过午饭,大伯回来了,只见他的手冻得通红通红的,我一摸,跟冰棍似的。望着他那古铜色的脸,我不禁流下了泪水。一天,我去大伯的店里玩,看了一眼几种物品的价位,简直跟脚下抹油似的直往下跌,有的甚至比进价还低,比如:薯片进价2.7元,可只卖2.5元;鲜橙多进价2.8元,可也只卖2.5元,我满脸疑惑地问:“大伯,您这里的商品怎么比进价还底低呀?”大伯听了,笑着说:“没关系,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个店既然是大家借钱让我开的,那我就要让利给大家,不让大家吃亏。”听了大伯这几句深奥的话,我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上星期,我又回老家了,在店里又没看见大伯,只看见姐姐在那里卖东西。我问:“姐姐,大伯是不是又去进货了?”姐姐告诉我:“你大伯是去照顾村东头小李叔叔家的老人了。”我越听越糊涂,便让姐姐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原来是这样的:小李叔叔出去干活了,他的妈妈却突然哮喘病发作,大伯听了,二话不说,便背起李奶奶到村口的.卫生所看病了,不一会儿,李奶奶好了点儿,可大伯不放心,又去照顾她去了。哎,大伯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
在大伯的店里是不会出现讨价还价声的,只有一片祥和的气氛,而在城里的超市里,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我真想对那些讨价还价的人和店主大声说:“你们还不如一些乡下人。”
要说我最敬佩的一个人,就是我的大伯。
听奶奶说,他小学上学非常刻苦,长大了考上了大学,当时是他们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是县里唯一上了清华大学的学生。人们流传了好多年,到今,如果你要提起“毛春景”我大伯的名字仍然有人会说:“哎,不是那年考上清华大学的那个吗?”
那时他文文静静的,不算高,略加胖些,他平时不爱说话,但每次考试都会一鸣惊人。为此,他给我的爷爷奶奶还争了不少光呢!每次爷爷去菜市场买菜,别人都瞅瞅他说:“看那老头子,他儿子考上清华,啧啧,看人家孩子真了不起!”每次听到这话,爷爷都是不自觉得昂起头来。
另外,他还很会记忆。他还自创了“硬性记忆法”。有一次,他教我爸爸背古诗,他说:“背之前要认真地读一至二遍古诗之后能背多少背多少。再读,再背。但奇怪的是他却并不赞成这样的方法。他自己总是先理解再背。
我大伯特别爱学习。小时候,爸爸和二伯都去玩了,只有他在屋子里做题,而且特别喜欢挑战难题。
他还特别喜欢看书。我太奶总在旁边陪着他,他不睡觉,我太奶业不睡觉。他经常看书入迷,道路吃饭的时间了,我太奶叫他吃饭,总能发现他要么笑得肚皮疼,要么是哭得稀里哗啦。如果问他怎么回事,他一定会给你讲述书中的故事,一讲就是没完没了。
我大伯他家有个规定,只能在大年三十那天晚上看电视,平时许看。可这个规定只对我爸和我二伯有用,他总说:“看电视哪有看书有趣呀。”
有一次大年初二,我大伯的班主任来家访,爷爷忙大声迎接。可老师却说:“嘘,小声点!别打扰了孩子的学习。多数孩子都在看电视或在外面疯玩,只有你们家孩子在看书。放假前我还特别叮嘱大年初二不要看电视了,多看看书,只有你们家孩子记住了我说的话。”没等老师说完,爷爷便露出了前所未有的自豪与骄傲。
这就是我的大伯,一个不让父母操心、自觉学习的好榜样。真是让我敬佩呀!
大伯是爷爷奶奶的第一个孩子,童家上一辈的长子。
据说大伯小时候读书脑子很糊,同学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童大炮。大伯沉默寡言,红着脸,也不和同学们争辩。就是这样的大伯,除了对学习不感兴趣外,对于机械、书画等无师自通。小小年纪就会裁剪衣服,在缝纫机上自己制作,还会做秤,校秤、画画写字。总之,只要是手工业的、动脑子创造的他样样在行,这可能跟我们老祖上经营手工业作坊有关。
大伯由我的太爷爷一手拉扯大,太爷爷带着长孙在镇原落户,大伯成人后在当地成家立业。在我的记忆中,大伯每次回来,总是让人很高兴。他性情温和,心灵手巧,总会带着侄儿、侄女到处玩,还作各种手工逗孩子开心。更重要的是,他回家时能给我们买好吃的,在哪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无疑是对孩子最大的诱惑。
在侄子辈里,我是最大的,大伯回来时,我的嘴是最甜的,腿是最勤快的,大伯尤其喜欢我。去哪里都要带着我这个尾巴。记得有一年去董子塬跟交流会,大伯就带着我。那是夏季,大伯在集市上摆开了桌凳,将维修电器的工具和卖的电子表也摆到桌面上。中午天气太热时,大伯便铺了毯子在桌子下面,小小的我便在毯子上酣然入睡。吃饭的时候,大伯叫醒了我,让我看摊,他去买炒面。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大伯摆在桌面的物件。心里想一定要不辱使命。这时,过来两个年龄稍大的大叔,盯着我笑眯眯地说:“这么小的女娃也能看住摊子,真了不起!”一边说一边拿起一个个电子表看着,我也盯着大叔的手看,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强烈的欲望还是占了上分,他在我的眼皮底下拿走了大伯的一块电子表。我想喊住他,但是我没有喊,我不知道是怕伤害了大叔的自尊,或者是对大人的恐惧。
大伯收摊时,发现丢了一块表,我低着头默默无语,觉得自己真是无能到极点。大伯并没有责怪我,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笑着说:“麦玲,没事的,不值几个钱,大伯今天都挣回来了!”其实我知道大伯是为了安慰我才这样说的。
每年的寒暑假时,爷爷会带着我去大伯家里玩。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都对我疼爱有加,大妈也很喜欢我,堂弟也是我爱的对象,我们姐弟五个便在镇原县的十字街道疯玩。那时候,大哥已经学会了大伯的手艺,一个人可以跟集摆摊设点挣钱了,二姐正在跟着大伯学习绘画手艺。他们画玻璃风景画、装裱字画、用金粉画纪念匾、修理电器,经营种类繁多,生意很是红火。长大以后,和大伯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今年五爸的孩子,宝宝弟弟结婚,我冲破重重阻力去了婚礼现场,一是为了给童家最小弟弟送祝福,另一方面是想见见我的亲人。大伯还是那样沉默。我无法恰当地表达我对亲人的爱和思念,就抽空去商店给五个父辈一人买了一件衬衣,聊表心意。大伯穿着我买的衬衣,依然很淡定,这就是真实的大伯。他有话都在心里藏着,不会去表达。照片上的他依然那样慈祥、平静。
大伯的孙子已经上大学了,他会时常晒晒他的爷爷我大伯的字画,看着大伯写的苍劲有力的字,我仿佛看见大伯正戴着他的茶色石头镜,弓着背,沉默着,静思着,一笔一笔仔细勾勒着自己平淡却丰满的人生。
一个人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如果能够和我大伯一样,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不也是一种人生的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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