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屋脊之路美文

黄飞老师

世界屋脊之路美文

  哈达般逶迤的青藏公路,以其圣洁的姿态,在世界屋脊呼吸了60载。寒来暑往,车轮碾压,无边无际的积雪,收藏着随时融化的岁月。我们虔诚地一路走来,穿越四季,跨越长河。在感受大自然的奇绝景观的同时,我们也在体会着博大精深的人文情怀。沿途听到许多神奇的传说和感人的故事,其中被提到最多的名字,就是慕生忠将军。

  慕生忠是高原生命禁区的开拓者,更是个筑路天才,他被称作青藏公路之父。在物资极度匮乏、设备极其简陋、专业人员极其稀缺的年代,他硬是组织起一支临时性的筑路大军,仅用7个月零4天,不可思议地在青藏高原上修通了从格尔木到拉萨的雪域天路――青藏公路,书写了人类筑路史上的伟大奇迹。

  作为城市的格尔木,在苍茫的戈壁背景下显得很弱小。城中有座更为娇小的楼房――将军楼,这是格尔木历史上的第一座楼。它的单薄与雄浑相衬戈壁滩,渺如尘烟。然而,它却宏伟地屹立着,任凭狂风暴雨,英姿不减。

  顾名思义,小楼因慕生忠将军而得名。曾经,这里是将军工作和生活过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个生动的筑路博物馆――每一张图片和实物,都在深情地“呼吸”着。即使一把普通的铁锹,也让人惊心动魄:你能够想象出铁锹木柄是一个将军的墓碑吗?那上面有着清楚可辨的字迹: 慕生忠之墓。这五个字,血汗渗透,风骨长存。这是慕将军亲手烧刻上去的,知情者说,他是在寒风中用干牛粪作炭火,一点点烧刻制作……慕将军一定是神情专注,面孔刚毅,目光炯炯。会有细柔的烟,会有焦煳的味儿。那是慕将军在以生命相许,生死承诺,为了这条天路,这是歃血为盟的仪式,足见壮士情怀。

  在黄河流经的第一座城市兰州,我们采访了慕生忠将军的后代。慕青峰、慕瑞峰、慕翠峰……他把每个孩子的名字都带上了一个“峰”字,像一座座山峰排列成串。于是,许多人说慕生忠有“峰”的情结,因为修筑青藏公路,就是在挑战一座又一座高峰,他希望这种筑路精神在孩子们身上得以传承,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啊。

  慕生忠的女儿慕瑞峰讲了很多关于父亲当年修筑青藏公路的故事,这些故事像山脉一样高耸而绵延。即使一个很小的细节,也有足够的震撼――

  当年筑路工人每天睡在零下30度的帐篷里,清晨起来时,头发居然和地面冻结在一起,怎么挣脱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就是拿起剪刀,当机立断地剪断头发,这才可能完成起床过程。否则,就只能倾斜着脑袋与冰冻的地面板结在一起。

  他们就是在这种恶劣的条件下筑路――没有任何大型机械设备,全凭铁锹、镐头等工具,磨秃了,磨钝了,硬是把大山劈开,把天路铺就。

  类似的故事可以随手拈来。青藏路修至沱沱河这段时,过水路面被洪水冲毁了,慕生忠第一个跳到冰冷的河中搬石砌路。河里流淌的都是高山雪水,在这种极度冰冷的水中,皮肉经受着万箭刺穿的痛楚,却又很快麻木了。这是一种拼命三郎的做法,是对筋骨的极致挑战。在他的带动下,人们不顾一切地纷纷跳入河水中。

  经过10个小时的奋战,冲毁的路面总算修好了。但是,慕将军却站不起来了。他的双腿打着哆嗦,两脚红肿得比鞋子胀出许多,根本穿不进去。

  昆仑桥是青藏公路上的第一座桥,曾被叫作天涯桥,取咫尺天涯的意思。虽然这座桥只有十几米长,但是桥下却是几十米深的峡谷,水流湍急,惊涛拍岸。在最初修建的时候,这座桥仅仅是依靠几根简单的木头搭建而成,当时10辆满载着面粉的大卡车停在桥头准备试车。筑路队里唯一的工程师邓郁清担心出事,亲自爬进驾驶室要乘坐第一辆车过桥。不料,慕生忠一把将邓郁清从驾驶室里拉了下来,他自己却跳到了车上。他把危险留给了自己。他对邓郁清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们这里唯一的工程师,你要是出问题了,没有人可以顶替;如果我出问题了,党和政府会另外再派一个领导来。”

  女儿慕瑞峰说,当汽车开动时,沉重车轮碾轧着发颤的桥面,木制结构发出咯吱的响声,桥面颤抖得令人窒息。在场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万一有了闪失,桥下可是万丈深渊啊。

  许多年后,总工程师邓郁清讲到这个情节时,还会老泪纵横。

  修建绵长的青藏公路,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每逢遇到最危险、最困难的时候,慕将军总是冲在最前面,他是真正的筑路将军,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无畏气概,谱写着英雄的史诗。

  及至晚年的慕将军,身体衰弱,腿脚不便,走路时拖着灌铅般的腿,而那暴凸的虬枝般的血管,就是跳进冰水筑路时留下的纪念。他站起来已经有些吃力了,但是,他顽强地支撑着腰肢,每天都会扶墙站在一幅地图前久久凝视。女儿说他总是拿着一支笔在上面比画着青藏公路。有一次他跟家人说,“我找到了安睡的地方,等我死了以后,就把我埋葬在青藏公路沿线的昆仑山顶上,听着滚滚不断的车轮声,我才能幸福地长眠。”

  从此,慕生忠将军便伴着青藏公路长眠,与天路融为一体。更有意味的是,十几年后,青藏铁路全线开通,而他的墓地正是夹在公路与铁路之间,他终日在火车和汽车的鸣笛下安眠,一点都不寂寞。

  荒原上最具情怀的就是与动物打交道的记忆。动物皆有灵性,尤其是骆驼。它们是筑路工最忠实的伙伴,也是最原始的运输工具。

  关于骆驼的故事,曾一路追随着我们的脚步。每行驶一段,似乎都能感受到它们的呼吸。那种极致的艰苦和生命的奇迹,就是在骆驼不屈不挠的脚步声中,写进了柴达木的历史。 前辈文人有过这样的描述:“回想当年,茫茫大漠中,有那么一只骆驼因为饥渴倒在了滚烫的沙漠中。驼工知道它是渴的,便苦求队长给它一点水喝。可是,仅有两桶水,那是全队人好几天的水量,只有倒下的人才有资格喝。然而,倒下的是骆驼,不是人,它没有权利喝。驼工跟这匹骆驼已经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当他含着热泪与瘫倒的骆驼进行生死告别时,那头已经奄奄一息的骆驼突然缓缓地往起站了。它摇摇晃晃,浑身打战,就像一座没有连接点散了架的木头房子歪歪扭扭地挺了起来。所有的人一下子惊呆了,眼睁睁盯着它一步一打晃地追赶着队伍。它没走出几步,就像一座板房‘哗啦’一下子散在了地上。驼工哭了,那头骆驼被大漠流沙很快掩埋了……”

  当我们的车驶入柴达木盆地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下,但见几头骆驼正悠闲地啃着草。谁能想到,在青藏公路建成之前,为了运送进藏物资,三万头骆驼聚集于此,那是多么浩荡的生命大军!然而,活下来的骆驼却寥寥无几,无数鲜活的生命深深地沉入地下。眼前这些幸存下来的“革命后代”,可否知道它们的“前辈”当年为了修筑这条天路所付出的代价;可否知道它们已经光荣地完成了历史使命?

  眼下,这些作为国家重点保护的骆驼,如雅丹之丘,与大漠戈壁悠然构成一道祥和的风景,供人观赏拍照。

  过了昆仑山口便是海拔更高的唐古拉山口了。我们在享受平坦路面带来的舒适的同时,也在被高海拔的缺氧折磨得死去活来。初次进藏,居然是这般滋味。

  最刻骨的是在海拔4800米的雁石坪,我出现了人生第一次高原反应。这里至今还在用太阳能和柴油发电。我恍若置身孤岛,绝望而无助。气温骤降至零下,冰冷的房间里没有一滴自来水,也没有取暖设施,厕所还在户外。这一晚只觉得末日般的黑夜变得格外漫长。以为熬过这一夜就会好起来的,却不承想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高原反应也愈发强烈。尽管一路上一直在服用各种类型的抗高反药物,但还会时不时眩晕、头痛欲裂。尤其前往唐古拉时,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唐古拉山气温很低,时而寒风刺骨,时而冰雹扑面。在户外作完几个采访之后,我觉得头在暴胀剧痛,呼吸困难,四肢绵软到连上下车都力不从心了。终于,熬到了此行的最高点――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

  此时的天气已变得风清日朗。我被高原的太阳刺激着,被高原的风劲吹着,勉强打起了精神。

  这时,一个戴着红头巾的骑行者引起了我的注意。开始我以为他是个康巴汉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北京人,25岁。骑单车一路行进在青藏路上。高原特殊的气候,让他的脸色变得黝黑,而黝黑的脸颊上却盖了两个红色“印章”。他说离家已经4个多月了。他的嘴唇干裂,两眼充满血丝,却满是执着的光。看上去,他要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单车后座上挂着两个口袋,里面装着他的全部行头。

  他说这次骑行原本是两个人的约定,他们打算完成这次高原之行就去登记结婚。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与他相约一同来这里的未婚妻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悲痛万分,为了那个承诺,他毅然带上“她”的照片,独自踏上漫漫旅途。本来是一次甜蜜的爱情之旅,却变成了一次悲伤的祭奠之旅。风雨兼程,一路下来,他因此获得了更多的人生感悟。

  对于骑行者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这一路上的吃住问题。他说走川藏公路的时候,有时住在放牛人的帐篷里,有时住在建筑工地上,甚至还住过山洞,有几次差点被冻死。他说这次青藏公路之行,最难忘的就是道班工人,他们太让他感动了。

  他骑行至唐古拉山的那个夜晚,突然间狂风大作、雨雪交加,骑行一天的他已是疲惫不堪,无助而绝望。望着海拔最高的“天下第一道班”的小小窗口,有恍惚的光亮,就像黑夜中的一盏明灯,让他顿生希望,他不顾一切地朝光亮奔过去。这里是笑脸,是温情,不仅给他提供了免费的热水和氧气,还有干净的被褥和免费的住宿。他说,一路上能够顺利挺下来,多亏道班工人给予他的温暖和爱心,否则,他不知自己会倒在哪里。

  常年工作在高海拔地区的道班工人,是最辛苦的一族。他们每天的工作非常辛苦,不仅要做好分内的养路、修路任务,还要做好“额外”的事情,那就是为路上行人提供各种帮助,那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就是让行人绝处逢生。一路上我们采访最多的就是青藏公路上的道班工人。从青海湖的甲乙道班,到唐古拉山上的天下第一道班,到处都有感人的故事。特别是那些养护女工。她们告诉我,为了保证安全,规定工人不能戴围巾和口罩在路面作业。如此一来,女性的皮肤便在这高海拔的风吹日晒中,干裂粗糙,红肿变形。并且,罹患各种高原病。外表看上去,她们普遍比同龄人要显老得多。

  曾经,她们也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女孩。刚到这里工作时,跟城里人一样爱美,爱惜皮肤。然而,一干就是30年。她们把最美的人生时光奉献给了公路。有位女工告诉我,她们所住的道班就像一座孤岛,前不着村后不挨店,连买女性用品都要跑出好几十里。她们一年到头也难得回家一趟,好不容易有了回家的机会,却遭受到意想不到的打击:亲生女儿已经完全认不出她来了。她说,那一次她被紫外线严重灼伤,皮肤过敏后肿胀开来,女儿竟把她关在门外说:“你不是我妈妈,你快滚吧……”

  泪水一次次模糊了眼睛。但擦拭之后,更清澈的.天地间,总是能够看到养路工人的身影。无论我们的车子行驶到哪里,总会有养路工人朝我们挥手。那身橘黄色的工装在我眼里就是膨胀飘动的彩旗,饱满而生动,感染着所有的人。我在想,只因有了他们,公路才算有福了。

  面对中交集团第一工程设计院的工程技术人员时,我才真切地体会到,他们算是真正把青藏公路当作一个“生命体”来对待,尤其面对世界性难题――冻土,更是视作这个生命体中最为娇弱的一部分。

  青藏公路的冻土,主要分布在西大滩与安多之间。格尔木到拉萨1100公里中,有500多公里是多年的冻土带。高原冻土对温度极为敏感。冬季结冰状态下的冻土,会随温度降低发生剧烈膨胀,在路面隆起一片片冰丘,叫冻胀。而到了夏季,又会随着气温升高而融化,叫融沉,还易形成路面积水,造成翻浆。就是在这一次次的冻胀与融沉交替间,路面塌陷、下沉、变形、破裂、翻浆,形成了“搓板路”“坑洼路”,导致车辆通行困难,甚至无法通行,成为青藏公路最大的“拦路虎”。

  上个世纪70年代,青藏公路多年冻土科研团队的第一代工作者,集结在被称为“鬼门关”的五道梁,开始了他们在冻土上修筑沥青路的征程,拉开了中交第一公路勘察设计研究院三代科研人员薪火相传、攻坚克难的冻土科研序幕。

  在以后的40年里,他们打通了人类筑路史上第一条跨越高原冻土区的沥青路,代价却是他们的血肉之躯留下了诸多隐患:心脏病、高血压、类风湿等。形象点说,他们将公路上的“冻疮坏疽”彻底治好,还以光洁明亮的“皮肤”,而他们的血肉之躯则留下了种种疾患,甚或千疮百孔……许多人将生命留在了高原,与沉默的公路永远相守。

  他们几代人是以一种非凡的耐性,像对待不定性的病孩子一样,对待冻土出现的各种难题……他们每天像测量人的体温一样,在测量冻土的含冰量高低,像号脉一样摸透了550公里冻土区每一寸冻土冬去春来的变化肌理,成功解决了世界性的难题。

  漫漫长路,风雨无阻。我们悄无声息地行进在一望无际的青藏公路上,朝拉萨挺进。

  雨后的强光在路面泛起耀眼的光斑,一路相伴的有雪山冰峰,有头顶的苍鹰,还有很多磕长头的人,他们是从遥远的平地,一步步将头叩向高原的朝圣者。他们是用身体丈量着天路,他们也在用心灵感受这个“生命体”的平坦延续。在他们的一起一伏间,绵亘的山脉有了生动的起伏;他们五体投地的叩拜节奏中,我的思绪如风中的经幡,在猎猎飘飞……

  15天的公路“行进式”采访,原以为会那么漫长难耐,不承想竟这么快就一闪而过了。人在路上,情景交融,却没有看够,尤其到了满目色彩的拉萨,哪里都觉得新奇无比。想当年慕将军开着第一辆汽车“剪彩般”驶进这里时,该是怎样的惊喜?

  真想再多留几天,尽情感受一下丰饶的西藏,丰沛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