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一条非常有名的大街上,有一幢漂亮的古老房子。它四面的墙上都镶有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片在阳光和月光中闪亮,好像墙上镶有钻石似的。这表示富有,而屋子里的陈设也的确富丽堂皇。人们说这位商人有钱到这种程度,他可以在客厅里摆出两桶金子;他甚至还可以在他的小儿子出生的那个房间放一桶金币,作为他将来的储蓄。
当这个孩子在这个富有家庭里出生的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顶楼上住着的人们都表示极大的欢乐。甚至一两个钟头以后,顶楼里仍然非常欢乐。仓库的看守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上面。他们也在这时候生下了一个小儿子——由我们的上帝赐予、由鹳鸟送来、由妈妈展出的。说来也凑巧得很,他的房门外也放着一个桶,不过这个桶里装的不是金币,而是一堆垃圾。
这位富有的商人是一个非常和善和正直的人。他的妻子是顶秀气的,老是穿着最考究的衣服。她敬畏上帝,因此她对穷人很客气,很善良。大家都祝贺这对父母生下了一个小儿子——他将会长大成人,而且会像父亲一样,变得富有。
孩子受了洗礼,取名为“费利克斯”。这个字在拉丁文里是“快乐”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是如此,而他的父亲更是如此。
至于那个仓库的看守人,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老好人。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而勤俭的女子,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该是多快乐啊,他的名字叫贝儿。
住在第一层楼上的孩子和住在顶楼上的孩子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同样多的吻,而直接从我们的上帝那里得到的阳光则更多。虽然如此,他们的地位究竟还是不同:一个是住在下面,一个是住在顶楼上。贝儿高高的在上面坐着,他的保姆是自己的妈妈。费利克斯的保姆则是一个生人,不过她很善良和正直——这是在她的品行证明书上写明了的。这个有钱的孩子有一辆婴儿车,经常由她这位衣服整齐的保姆推着。住在顶楼上的孩子则由他的妈妈抱着,不管妈妈穿的是节日的衣服还是普通衣服;但他同样感到快乐。
两个孩子不久就开始懂事了。他们在长大,能用手比划他们有多高,而且还会说出单音话来。他们同样的逗人喜欢,同样的爱吃糖,同样的受到父母的宠爱。他们长大了,对于这位商人的车和马同样感到兴趣。费利克斯得到许可和保姆一起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瞧瞧马儿。他甚至还想象自己赶着马儿呢。当男主人和女主人坐着马车外出的时候,贝儿得到许可坐在顶楼的窗子后面,朝街上望。他们离开以后,他就搬两个凳子到房间里来,一个放在前面,一个放在后面,自己则坐在上面赶起马车来。他是一个真正的车夫,这也就是说,他比他所想象的车夫还要像样一点。这两个小家伙玩得都不错,不过他们到了两岁时,才彼此讲话。费利克斯总是穿着漂亮的天鹅绒和绸衣服,而且像英国人的样儿,腿总是露在外面。住在顶楼上的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要冻坏!至于贝儿呢,他的裤子一直长达脚踝。不过有一天他的衣服从膝头那儿给撕破了,因此他也觉得有一股阴风袭进来,跟那位商人的娇小的儿子把腿露在外面没有两样。这时费利克斯和妈妈一道,正要走出门;而贝儿也和妈妈一道,正要走进来。
“和小小的贝儿拉拉手吧!”商人的妻子说。“你们两人应该讲几句话呀。”
于是一个就说:“贝儿!”另一个就说:“费利克斯!”是的,这一次他们只讲了这些。
那位富有的太太疼爱他的孩子,不过贝儿也有一个特别疼爱他的人——这就是祖母。她的眼力不大好,但是她在贝儿身上所看出的东西要比爸爸妈妈多的多——事实上要比任何人都多。
“这个可爱的孩子,”她说,“将来是了不起的!他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虽然我的眼睛不好,这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就在那儿,而且还在发着光呢!”接着她就把这个小家伙的手吻了一下。
他的爸爸妈妈看不出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当他慢慢长大了、能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就乐于相信这种说法了。
“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故事,有过这么一个童话,像祖母所讲的一样!”爸爸妈妈说。
是的,祖母会讲故事,而且同样的故事贝儿总是百听不厌。她教给他一首圣诗,同时也教他念《主祷文》。他全都会念,但是没有调子,只是些意义不连贯的词儿。她把每一句祈祷都解释给他听。当祖母讲到“我们每天吃面包,今天请赐给我们”时,他的印象特别深。他应该懂得,有的人吃白面包,有的人得吃黑面包。一个人雇用着许多人的时候,他得有一幢大屋子;有的人境况差一些,即使住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也同样会感到快乐。“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所谓‘每天的面包’。”
贝儿当然也有每天吃的好面包和幸福的时光,但是好景并非是永远不变的。凄惨的战争年月开始了。年轻的人得离开,年老的人也得离开。贝儿的爸爸被征召入伍了。不久消息就传来了:他是在抵抗占优势的敌人时在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
顶楼上的那个小房间里充满了哀痛,妈妈在哭,祖母和小小的贝儿也在哭。每一次只要有一个街坊来看他们,大家就会谈起“爸爸”,于是大伙儿就一起都哭起来了。在这同时,未亡人得到许可继续住在顶楼上,而且在头一年可以完全不付租钱;以后则略为付一点房租。祖母跟妈妈住在一起。她替一些她所谓“漂亮的单身绅士”洗衣服,就这样维持生活。贝儿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困苦。他吃的喝的都有,同时祖母还讲故事给他听——关于广大的世界的一些奇异的故事。有一天他问她,他们两人可不可以在某个礼拜天到国外去跑一趟,回到家里来就成为戴着金王冠的王子和公主。“要做这类事情,我的年纪是太大了,”祖母说,“你得先学习许多东西,变得高大和强壮,而同时又像你现在一样老是一个善良和可爱的孩子!”
贝儿骑着木马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这样的木马他有两匹,但是商人的儿子却有一匹真正的活马——小得很,人们简直可以把它叫做“马孩子”。事实上贝儿就是这样叫它,它从来也长不大。费利克斯骑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还跟爸爸妈妈和皇家的骑师一道骑着它走出门。在开始的半点钟内,贝儿不大爱自己的马儿,也不愿意骑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的。他问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像费利克斯一样,能够有一匹真马。妈妈说:“因为费利克斯是住在下面,离马厩很近呀。但是你却住在顶楼。人们不能在顶楼上养马呀。你只能够养你现在这样的马。骑吧!”
因此贝儿就骑了。他先骑到橱柜那儿去——这是一座藏有许多宝物的大山:妈妈和贝儿在礼拜天穿的好衣服都藏在这里面,她积下来作为付房租的那些雪白的银洋也藏在这里面。接着他又骑到火炉那边去,他把它叫做大黑熊。它睡了一整个夏天;不过当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得起一点作用,把房间暖起来,把饭煮熟。
贝儿有一个干爸爸;在冬天他每个礼拜天都来,同时吃一天热饭。妈妈和祖母说,他的境遇不太好。他曾经是一个马车夫,喜欢喝几杯,因此常常在工作中睡着了。无论是当兵或当马车夫,这都是不应该的。所以结果他只配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当一个赶车人;不过他也有时为漂亮的人物赶赶四轮马车。现在他则赶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个发出粗大的声音的乐器,从这家门口走到那家门口:喀哒……喀哒……于是女佣人和主妇,就从每幢房子里走出来,提着满满一桶垃圾,往他的车子里一倒。脏东西和废物,灰土和垃圾,统统都倒在里面。
有一天贝儿从顶楼上走下来。妈妈到城里去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干爸爸和垃圾车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坐一下车子?”她问。贝儿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他只愿意坐到墙拐角那儿为止。
他坐在干爸爸的身边,他得到许可拿起鞭子,因此他的眼睛就射出得意的神采来。他现在是赶着一匹真正的活马,而且一直赶到墙拐角那儿去。这是他的妈妈到来了;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因为看到自己的小儿子赶着一辆垃圾车究竟是不舒服的。他必须马上下来。虽然如此,她仍然对干爸爸道谢了一声。不过,回到家里来以后,她就不准贝儿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有一天他又走到大门口来。这里再没有干爸爸来诱惑他去赶垃圾车,但是别的诱惑却又出现了。有三四个野孩子在一条阴沟里寻找人们遗失掉或忘掉的东西。他们不时找到一个扣子或一个铜板,但是他们也不时被玻璃瓶的碎片或针头所刺伤。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贝儿参加他们的活动。当他来到阴沟里的时候,他在石头之间找到了一块银币。
第二天他又去了,和一些别的孩子在一起寻找。他们都把指头弄脏了,但是他却找到了一个金戒指。他用得意的眼光,把他这幸运的成绩指给大家看。大家朝他身上扔了许多脏东西,同时把他叫做“幸运的贝儿”。他们从此就不准许他再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寻东西了。
在商人的院子后面有一块低洼的地方。这块地方得填满起来,作为建筑工地。沙石和灰土都被运到这里来。整堆整堆地倒进里面去。干爸爸在运这些东西,但是贝儿却不能和他一道赶车子。野孩子们有的用棍子,有的用手,在这些脏东西中搜索。他们总能找出一点似乎值得一找的什么东西。
小小的贝儿也到这里来了。
大家看到他,于是便喊道:“幸运的贝儿,你滚开吧!”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们就朝他扔几把脏土。有一把扔到他的木鞋上,撞散了,于是就有一件发亮的东西从那里面滚出来。贝儿把它捡起来,它原来是一颗琥珀雕的心。他拿着它赶快跑到家里来。别的孩子都没有发现这件东西。你看,甚至当别人对他扔脏东西的时候,他都是幸运的。
他把他拾得的银币存在储蓄匣里。至于戒指和琥珀心,妈妈则把它们拿给楼下商人的太太看,因为他想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失物,应不应该“报告警察局”。
当商人的太太看到戒指时,她的眼睛变得多亮啊!这原来就是她的订婚戒指,她在三年前遗失掉的。它在阴沟里居然呆了这么久。
贝儿得到一笔酬金,这在他的储蓄匣里摇得咯咯地响。太太说,那颗琥珀心是一件不太值钱的东西,贝儿可以自己留下来。
在夜里,琥珀心躺在柜子上,祖母睡在床上。
“嗨,是什么东西在烧起来了呢?”祖母说,“倒好像那里点着一根蜡烛似的!”她爬起来望了望。这就是那颗琥珀心。是的,祖母的眼里虽然不大好,但是他常常能看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有他的一套想法。第二天早晨,她拿一根结实的窄带子穿进这颗心上的那个小孔,把它挂在小孙子的脖子上。
“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取下来,除非你要换一根新带子。你也不能让别的小孩知道你有这件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把它抢去,那末你也就会得到肚痛病!”这也就是小贝儿所知道的唯一痛苦的病。
这颗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祖母指给他看:假如他用手把它擦几下,然后再放一根小草在它旁边,那么这根小草就好像有了生命,跳到琥珀心的旁边,怎样也不会离开。
①这是一根在一端雕有马头的棍子。
二
商人的儿子有一个家庭教师,个别教他读书,也和他一道散步。贝儿应该受到学校教育,因此他就和许多别的孩子一道进了一个普通小学。他们在一道玩耍,这比跟家庭教师在一道散步要有趣得多。贝儿真的不愿意再换别的地方!
他是一个幸运的贝儿,不过干爸爸也是一个“幸运的贝儿”,虽然他的名字并不是贝儿。他曾经中过一次彩:他和十一个人共同买了一张彩票,得了二百元大洋。他马上买了新衣服穿,而且穿起了这些衣服,他的样子还蛮漂亮哩。
幸运总不是单独到来的。它总是和别的东西一道。干爸爸也是如此。他不再赶垃圾车,而是参加了剧院的工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祖母说,“难道他要登台唱戏吗?当个什么角色呢?”
当道具工人。
这要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欣赏上演的戏,虽然他总是从顶上或侧面看。最可爱的是芭蕾舞,但是演芭蕾舞却需要费很大的气力。而且还常常有起火的危险。他们在天上起舞,也在人间起舞。对于小小的贝儿来说,这真是值得一看的东西。一天晚上,有一个新的“彩排”——这就是人们对于一个新芭蕾舞预演时所用的名词。在这个舞里面,每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打扮的漂漂亮亮,好像大家这天晚上付出许多钱完全是为了看这个场面似的。他得到许可把贝儿也带去,而且还替他找到了一个位子——在这个位子上他什么都看得见。
这是根据《圣经》上参孙①的故事编的芭蕾舞:非利士人围着他跳舞,而他就把整个房子推倒了,压到他们和自己的身上。不过旁边已准备好了灭火机和消防员,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
贝儿从来没有看过戏,当然更谈不上芭蕾舞了。他穿上礼拜天穿的最漂亮的衣服,跟着干爸爸一道到戏院里去。戏院简直像一个晾东西的顶楼,上面挂着许多帏帐和幕布,下边有许多通道,此外还有灯和光。前后左右都有许多隐蔽处,人们就从这些地方出现。这好像是一个有许多座位的大教堂。贝儿坐的地方有点向下倾斜,而他得坐在这个地方,直到散场后有人来接他为止。他的衣袋里揣着三块黄油面包。他不会感到饿的。
很快剧场里就亮起来了。许多乐师,带着笛子和提琴,忽然出现了,好像他们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贝儿旁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但是却也有些戴着金色窄边拿破仑帽的骑士,穿着纱衣和戴着花朵的漂亮小姐,甚至还有背上插着翅膀的白衣安琪儿呢。他们有的坐在楼上,有的坐在楼下;有的坐在楼厅,有的坐在底层。他们都是芭蕾舞里面的舞蹈家,但是贝儿却不知道。他以为这些人就是祖母讲给他听的那些童话中的人物。是的,有一个女人戴着一顶金色的窄边帽,手中拿着一根长矛。她是一个最美丽的人儿。她坐在一个安琪儿和一个山神之间,似乎是高于一切人之上。嗨,这儿值得一看的东西真是不少,然而正式的芭蕾舞还没有开始。
忽然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沉寂。一位穿黑衣的绅士挥动着一根小小的魔棒,于是所有的乐师就都奏起乐来了。音乐慢慢的在剧场里飘扬起来,一堵墙也就同时慢慢的上升。于是一个花园在眼前出现了,太阳在它上面照着,所有的人都开始起舞和跳跃。这样一种华丽的景象,贝儿是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于是军队在开步走,于是战争起来了。接着就是一个宴会,大力士参孙和他的爱人出现了。她是那么恶毒,也正如她是那么美丽。她出卖了他。非利士人把他的眼睛剜掉了,他得推着磨石,他得在宴会厅里成为大家讪笑的对象。但是他抱着那根支撑屋顶的石柱,摇撼着这些柱子,摇撼着整个房屋。屋子倒下来了,迸出红红绿绿的火焰。
贝儿可以在这儿坐一生,专门看这些表演——即使那几块黄油面包吃完了,他也不在乎。事实上他也早已吃完了。
唔,等他回到家里,可有故事讲了。他怎么也不愿意上床去睡。他用一条腿站着,把另一条腿跷在桌上——这就是参孙的爱人和其他一些小姐们所做的表演。他把祖母坐的椅子当作一个踏车来使,同时把另外两把椅子和一个枕头压到自己的身上来表示宴会厅倒塌的情景。他把这些情景表演出来了;是的,他还有伴着表演的全部音乐。芭蕾舞本来是没有对话的,但是他却唱起来了——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非常不调和。这简直像一出歌剧。最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美丽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
在早先,贝儿希望当一个杂货店的学徒,干卖梅子和沙糖一类的事儿。现在他知道还有比那更美妙的工作;这就是“成为参孙故事中的人物,跳芭蕾舞”。祖母说,有许多穷苦的孩子曾经走过这样的道路,而且后来成为优秀和有声望的人;不过她绝不能让家里的任何女子走这条路。但是一个男孩就不同了,他能站得比较稳。
不过,在那整幢房子倒下来以前,贝儿没有看见任何女孩子倒下来过。他补充说,就是倒下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倒。
①参孙是一个大力士,被非利士人所囚禁,并且被他们剜了眼睛。非利士人得意忘形,把参孙拿来取乐,要他在大家面前耍戏。参孙祈求上帝给他力量,把整个房子推垮了,压死了所有取乐的人。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六章第二十一至三十一节。
三
贝尔希望当一名芭蕾舞演员,而且非如此不可。
“我简直没有办法管他!”他的妈妈说。
最后有一天,她带他去见芭蕾舞大师。这人是一位阔气的绅士;他象一个商人一样,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贝儿将来能够达到这种地步吗?对于我们的上帝说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贝儿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幸运就在他的手里——可能也在他的腿上呢。
贝儿去看那位芭蕾舞大师,而且马上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参孙。他的眼睛并没有在非利士人手里吃什么亏。他知道那不过是做戏。参孙用和蔼和愉快的眼光望着他,同时要他站直,把脚踝露出来。贝儿却把整个的脚和腿都露出来了。
“他就是这样在芭蕾舞中找到了一个位置!”祖母说。
这件事没有花多大气力就和芭蕾舞大师办好了。不过在这以前,妈妈和祖母曾经作过一些准备工作,征求过一些有见识的人的意见——首先是那位商人的太太的意见。她说对于象贝儿这样一个漂亮和体面的孩子来说,这是一条美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什么前途。因此他们就又去和佛兰生小姐商量。这位老小姐懂得有关芭蕾舞的一切事情,因为在祖母还很年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一度也是舞台上的一位漂亮的舞蹈家。她扮演过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她每到一地都受到欢迎和敬意。不过后来她的年纪大了——我们都会如此——再没有什么主要的角色给她演了,最后她只得退出舞台,作些化妆工作——为那些扮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化妆。
“事情就是如此!”佛兰生小姐说。“舞台的道路是很美丽的,但是长满了荆棘。那上面开满嫉妒之花!嫉妒之花!”
这句话贝儿是完全听不懂的。不过到了一定的时候,她自然会懂得的。
“他是死心塌地要学习芭蕾舞!”妈妈说。
“他是一个虔诚的小基督徒!”祖母说。
“而且很懂规矩!”佛兰生小姐说。“既懂规矩,又有道德!我在全盛时期就是如此。”
贝儿就是这样走进舞蹈学校的。他得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和薄底舞鞋,为的是要是他的身体显得轻盈一点。所有年龄较大的舞蹈女生都来吻他,并且说,象他这样的孩子简直值得一口吞下去。
他得稳稳的站住,把腿跷起来而不至于倒下。在这同时,他得学习甩腿——先甩右腿,然后甩左腿。比起许多其他的学生来,他对于这件事并不太感到困难。教跳舞的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他不久就可以参加芭蕾舞的演出了。他将表演一个国王的儿子,戴着一顶金王冠,被人抬在盾牌上。他在舞蹈学校里练习,后来又在剧院里预演。
妈妈和祖母必须来看看小贝儿的这个场面。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来看了。虽然这是一个愉快的场合,可是他们两个人都哭起来了。贝儿在这种光华灿烂的景象中却没有看见他们,但是他却看见了商人的一家人。他们坐在离舞台很近的一个包厢里。小小的费利克斯也在场。他戴着有扣子的手套,俨然象一位成年的绅士。虽然他能把舞台上的表演看得很清楚,但他却整晚使用一个望远镜,也俨然象一个成年的绅士。他看到了贝儿,贝儿也看到了他,然而贝儿头戴一顶金制的王冠,是一个国王的儿子啦。这天晚上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变得更亲密起来。
几天以后,当他们在院子里遇见的时候,费利克斯特地走过来,对贝儿说,他曾经看见过他——当他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当然他现在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什么王子了,不过他曾经穿过王子的衣服,戴过一顶王冠。
“在礼拜天我将又要穿这种衣服和戴这种帽子了!”贝儿说。
费利克斯没有再看到这个场面,但是他却是整晚在想着它。他到是很想得到贝儿的这种位置呢,因为他还不曾听过佛兰生小姐的经验谈:走向舞台的道路上长满了荆棘,充满了嫉妒。贝儿现在还不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但他总有一天会懂得的。
他的小朋友们——那些学芭蕾的学生——并不是一些名副其实的好孩子,虽然他们常常表演安琪儿,而且被上还插着翅膀。有一个叫玛莉·克纳路普的女孩,当她表演一个小随从的角色的时候——贝儿也常表演这个角色——他老是喜欢恶意的踩他的脚背,为的是要把他的袜子弄脏。还有一个捣蛋的男孩子。他老是用针往贝儿的背上刺。有一天他错吃了贝儿的面包,但是这种错误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贝儿的面包里夹有肉丸子,而这个孩子的面包里却什么也没有。他不可能吃错了。
要把这类讨厌的事儿全举出来是不可能的。贝儿足足忍受了两年,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来到。有一个叫做《吸血鬼》的芭蕾舞要上演。在这个舞里面,那些最小的学生将要打扮成为蝙蝠。他们穿着紧身衣,背上插着黑色的薄纱翅膀。这些小家伙得用脚尖跑,以表现出他们轻捷如飞的样子;他们同时也得在地板上旋转。这套表演贝儿是非常拿手的,不过他穿的那套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的紧身衣是又旧又容易破,经不起这种吃力的动作。因此当他正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时候,哗啦一声,后面裂开了一个口子——从颈背一直裂到裤脚。于是他那不够尺寸的衬衫就全露出来了。
所有的观众都大笑起来。贝儿觉得、而且也知道他的衣服在背后裂开了,但是他仍旧继续旋转着,旋转着。这却把事情越弄越糟,而大家也就越笑越厉害了。其他的吸血鬼也都一起大笑起来。他们向他撞过来,而最可怕的是观众都在鼓掌,齐声叫“好”!
“这都是为这位裂开了口的吸血鬼而发的!”舞蹈学生们说。从此以后,他们就把他叫做“裂口”。
贝儿哭起来,佛兰生小姐安慰他说:“这只不过是嫉妒罢了!”现在贝儿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
除了舞蹈学校以外,他们还上剧院的正规学校——舞蹈学生在这里学习算术和作文、历史和地理。是的,他们甚至还有一位老师教宗教的的课程,以为光只会跳舞是不够的——世界上还有一些比穿破舞衣更重要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要聪明,而且得到很高的分数。不过他的朋友们仍然把他叫做“裂口”。他们是在开他的玩笑。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拳打出去,落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的左眼底下青了一块,因此当他晚上在芭蕾舞出场的时候,就不得不在左眼底下涂些白油。芭蕾舞老师把贝儿骂了一顿,而骂得最厉害的是那位扫地的女人,因为贝儿的那一拳是“扫”在她的儿子的脸上。
四
小小贝儿的头脑里产生了种种思想。礼拜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单独出去了,而且没有告诉妈妈和祖母,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位经常给他忠告的佛兰生小姐。他直接去找乐队的指挥。他相信这个人是芭蕾舞班子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他大胆地走进去,说:
“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习,但是那里面全是嫉妒。所以,假如您能帮助我的话,我想当一个演员或歌唱家!”
“你的声音好吗?”乐队指挥问,同时和蔼地望了他一眼。“我觉得好像认识你?我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你呢?你的背上是不是曾经裂开过一条口子?”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但是贝儿的脸上却红得像血。他不再像祖母说的那样,仍然是一个幸运的贝儿。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他希望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唱一个歌给我听听吧!”乐队指挥说。“嗨,我的孩子,高兴一点吧!”他托着他的下巴向上一顶,贝儿抬头一望,看到了他的和蔼的眼睛。于是他就唱一支歌——一支他在剧院里从歌剧《罗伯特,请对我慈悲》①中听到的歌。
“这是一支很难唱的歌,但是你唱得还不坏!”乐队指挥说。“你有一个很动听的嗓子一一只要它不裂开!”于是他又大笑一声,同时把他的夫人喊出来。她也应该听听贝儿唱的歌。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外国语讲了几句话。在这同时,剧院的歌唱教师走进来了。假如贝儿希望当一个歌唱家的话,这倒是他所应该找的一个人。但是事情也真凑巧,歌唱教师倒是走到他面前来了。他也听到了《请对我慈悲》。不过他并没有笑,而表情也不像乐队指挥和他的夫人那样和蔼。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要让贝儿成为一个歌唱家。
“现在他算是走到正路上来了!”佛兰生小姐说。“嗓子比腿更有出息!假如我有好的歌喉,我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一一可能现在还当上了一个男爵夫人呢!”
“或者是一个订书匠的太太!”妈妈说。“假如你想有钱,你一定会嫁给一位订书匠!”
我们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但是佛兰生小姐懂得。
当她和商人家里的人听到了贝儿的这个新的舞台事业的时候,他们都要他唱歌给他们听。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楼下请了一批客人,他们要贝儿来唱歌。他唱了好几支歌,也唱了《请对我慈悲》。所有的客人都鼓掌,费利克斯也鼓掌。他以前曾经听见他唱过:他在马房里曾经把参孙这整部芭蕾舞都唱了出来一一而这是他所唱的最动听的歌。
“芭蕾舞是不能唱的!”太太说。
“能唱,贝儿能唱,”费利克斯说。因此大家就叫他唱了。他连唱带叙,连哼带嗡,完全是一套小孩子的玩艺儿;但是有些旋律优美的片断却被表达了出来,大致能传达这个芭蕾舞故事的梗概。所有的客人都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好玩。有的大笑,有的称赞,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商人的太太给了贝儿一大块点心,同时还给了他一块银洋。
这个孩子是多么幸运啊!他发现了一位坐在大家后面的绅士在严肃地望着他。这人的黑眼珠里露出某种严厉和苛刻的表情。他没有笑,也没有说一句温和的话。这位绅士就是剧院的歌唱教师。
第二天下午贝儿去看他。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非常严肃。
“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难道你不懂得,他们是在开你的玩笑吗?再也不要做那类的事情,不要再跑到人家门口去唱歌——不管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你去吧!今天我不教你歌唱的课了。”
贝儿离开的时候,感到非常沮丧。老师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老师比以前更爱他了。这个小家伙可能有一种音乐的天才。不管他是怎样荒唐,他表现出某种道理,某种非凡的气质。这个孩子有一种音乐的本能,而且他的声音洪亮,音域很大。如果他能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小小的人物将会是一个幸运的人儿。
现在歌唱的课程已经开始了。贝儿很用功,贝儿也很聪明。要学的东西可真多,要知道的东西也可真多!妈妈辛勤地诚实地劳动着,为的是要使他穿得整齐清洁,不要在请他去的那些人面前显得寒碜。
他老是在唱歌,老是在高兴。妈妈说,她将用不着养一只金丝鸟了。每个礼拜天他和祖母在一起唱一首圣诗。听到他那种清新的声音和祖母的声音在一起飘扬,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这比他在乱唱的时候要好听得多!”在平时,他像一只小鸟似地欢乐地发出声音,唱出调子;这些声音和调子,毫无拘束地,以一种自由自在的节奏,在空中回荡着;但她把这叫做乱唱。他那个小小的喉咙里能发出多么悦耳的调子啊!他那个小小的胸腔里藏着多么美丽的声音啊!的确,他能够摹仿整个交响乐!他的声调里有高音笛子,也有低音笛子,有提琴,也有喇叭。他唱起来像一只鸟儿;不过人的声音是要好听得多,哪怕他是一个小小的人——只要他能唱得像贝儿一样好。
但是在冬天里,当他快要到牧师那里去受坚信礼的时候,他得了伤风症。这个小鸟的胸腔说一声“吱”!于是他的声音就“裂开”了,像那个吸血鬼穿的衣服的后背一样。
“这倒也不是什么倒霉的事情!”妈妈和祖母心里想,“现在他可以不再哼什么调子了,他可以认真地考虑他的宗教。”
他的歌唱教师说,他的声音在变了。贝儿现在完全不能再唱歌了。这种情形会继续多久呢?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他的声音永远也不能恢复了。这真是一件极大的悲哀。
“考虑你的坚信礼吧,不要再想别的事情!”妈妈和祖母说。“练习你的音乐吧!”歌唱教师说,“不过请把嘴闭住!”
他心里想着基督教,同时也练习他的音乐。音乐在他的心里鸣奏着。他把全部的旋律——没有词的歌——都用乐谱记下来。最后他把歌词也记下来。
“小小的贝儿,你现在成为一个诗人了!”当他把乐谱和歌词送来的时候,商人的太太说。商人也得到一张献给他的、没有歌词的乐谱,费利克斯也得到一张,甚至佛兰生小姐也得到一张一一她把它贴在她的剪贴簿里。这本剪贴簿里面贴满了诗和两张乐谱一一由两位曾经是年轻的中尉、现在是领半薪的老少校送给她的。至于这本簿子则是由“一位男朋友”亲手订好赠给她的。
贝儿在复活节受了坚信礼。费利克斯送给他一只银表。这是贝儿所有的第一只表。他觉得他现在成了一个大人,不需再向别人问时刻了。费利克斯爬到顶楼上来,祝贺他,同时把表送给他。他自己则须等到秋天才能受坚信礼。他们彼此拉着手;他们是两个邻居,同一天生的,住在同一幢屋子里。费利克斯切了一块糕吃一一这是特别为了坚信礼这个场合在顶楼里做出来的。
“这是一个充满了光明思想的快乐的日子!”祖母说。
“是的,非常庄严!”妈妈说。“我希望爸爸还活着,能看到贝儿今天的这种情景!”
在下个礼拜天他们三个人都一起去领圣餐。当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他们接到歌唱教师叫贝儿去看他的消息。贝儿去了。
有一个好消息在等待着他,但也是一个很庄严的消息。他得停止唱歌一年;他的声音,像农人说的一样,将要成为一块荒地。在此期间,他得学习一点东西。但是这不是在京城里,因为在京城里他老是去看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他应该到离家三百六十多里地的一个地方去,住在一个教员的家里——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所谓自费生住在他的家里。他得学习语文和科学,他将来会觉得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全部的教育费一年得花三百块钱,而这笔钱是由一位“不愿意宣布自己的姓名的恩人”付出的。
“这就是那个商人!”妈妈和祖母说。
起程的日期到来了。大家流了许多眼泪,接了许多吻,说了许多吉利的话。于是贝儿就乘火车走了三百六十多里地,到一个茫茫的世界上去。
这正是圣灵降临节②。太阳在照着,树林是新鲜和碧绿的。火车在它们中间穿过去;田野和村庄接二连三地出现;地主的邸宅隐隐地露出了轮廓;牲口在草场上放牧。一个车站过去了,另一个车站又到了。这一个村镇不见了,另一个村镇又出现了。每到一个停车站,就有许多人来接客或送行。车里车外都是一片嘈杂的讲话声。在贝儿的座位旁边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寡妇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许多有趣的事情。她谈起她小儿子的坟墓,他的棺材,他的尸体。他真是可怜,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他现在长眠了。这对于她和这只小羔羊说来,真是一种解脱。
“我为这件事情买花决不省钱!”她说,“你必须了解,他是在一个很费钱的时节死去的,因为那时候花儿得从盆子里剪下来!每个礼拜天我去看他的坟墓,同时放下一个很大的花圈,上面还打了绸子的蝴蝶结。蝴蝶结不久就被小女孩子偷走了,打算在跳舞的时候用。蝴蝶结是多么诱惑人啊!有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我知道他的坟墓是在大路的左边。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坟墓却是在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看坟的人,‘难道他的坟墓不是在左边么?’
“‘不是的,已经搬了!’看坟人回答说。‘孩子的尸体不是躺在那边。坟堆已经迁到右边来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已经葬着另一个人。’
“‘但是我要让他的尸体躺在他的坟墓里,’我说,‘我有一切权利提这个要求。当他的尸体躺在另一边、而上边又没有任何记号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到这儿来装饰一个假坟堆不成?这种事情我是决不干的!’
“‘对,太太最好和教长谈一谈!’
“‘教长真是一个好人。他准许我把他的尸体搬到左边。这得花五块钱。我急切地把这笔钱交出来,使他仍然回到原来的坟墓里去。我现在是不是能够肯定他们迁过来的就是他的棺材和尸体呢?”
“‘太太,可以肯定!’因此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马克,作为迁移的酬金。不过现在我既然花了这么多钱,我觉得还不如再花一点把它弄得漂亮些。因此我就请他们为我竖立一块刻有字的墓碑。不过,请你们想想看,当我得到它的时候,它顶上居然刻着一个镀金的蝴蝶。我说,‘这未免有点轻浮!我不希望他的坟上有这类东西。’
“‘这不能算轻浮,太太,这是永垂不朽呀!’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事情,’我说。你们坐在车子里的各位没有听到过蝴蝶是一种轻浮的表示吗?我不发表意见,我不喜欢讲冗长的废话。我控制我自己,我把墓碑搬走,放在我的食品室里。它还在那里,直到我的房客回来为止。他是一个学生,有许多书。他肯定地说,这就是不朽的标志。因此这个墓碑就在坟上竖立起来了!”
正在这样闲聊的时候,贝儿到达了他将要居住的那个小城。他将要在这里变得像那个学生一样聪明,而且也会有同样多的书。
①这是指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的一部有名的歌剧《恶魔罗伯特》(Roberto il Diavolo,1831年完成)。
②基督教会规定每年复活节后第五十天为圣灵降临节。
五
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贝儿就要在他家里住宿。他现在亲自到车站上来接贝儿。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对发亮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向外突出,因此当他打喷嚏的时候,人们很担心眼珠会从他的脑袋里跳出来。他还带来他自己的三个小孩。有一个走起路来还站不太稳;其他的两个为了要把贝儿看得更清楚一点,就老是踩着他的脚。此外还有两个较大的孩子也跟来了。最大的那个大约有十四岁;他的皮肤很白,满脸都是雀斑,而且还有不少的酒刺。
“这是小马德生;假如他好好的读书,他不久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普里木斯教长的儿子!”这是指那个较小的孩子;他的样子象一根麦穗。“两个人都是寄宿生,在我这里学习!”加布里尔先生说。“这是我们的小把戏,”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车吧。家里已经为你准备好饭了!"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两位寄宿的小先生说。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几位小把戏说,其中有一位又照例跌了一交。
“凯撒,注意你的腿呀!”加布里尔先生喊着。他们走进城里,然后又走出城,来到一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还有一个长满了素馨花的凉亭,面对着大路。加布里尔太太就站在这里,手中牵着更多的“小把戏”——她的两个小女孩。
“这就是新来的学生。”加布里尔说。
“热烈欢迎!”加布里尔太太说。她是一个年轻的胖女人,长着一头泡沫似的髦发,上面擦满了凡士林油。
“上帝,你简直像一个大人!”她对贝儿说。“你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男子汉了!我相信,你一定是像普里木斯和马德生一样。安琪儿加布里尔,我们把里面的那一道门钉上了,这真是一桩好事。你懂得我的意思!”
“不要提了!”加布里尔先生说。于是他们便走进房间里去。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长篇小说,上面放着一块黄油面包。人们可能以为它是一个书签,因为它是横躺在这本摊开的书上的。
“现在我得执行主妇的任务了!”于是她就带着她的五个孩子、两个寄宿生和贝儿去参观厨房,然后又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它的窗子面对着花园。这个房间将是贝儿的书房和睡房。旁边就是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间,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在这里睡觉。为了礼节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无聊的闲话一一因为“闲话是不留情的”一一那扇连接的门就在太太的再三要求下当天被加布里尔先生钉上了。
“你就住在这里,像住在你自己父母家里一样!城里也有一个剧院。药剂师是一个‘私营剧团’的经理,我们也有旅行演员。不过现在你应该去吃你的‘火鸡’了。”于是她就把贝儿领到饭厅里去一一这里的绳子上晾着许多衣服。
“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只是为了清洁。无疑地你会习惯于这些事物的。”
贝儿坐下来吃烤火鸡。在这同时,除了那两个寄宿生以外,孩子们都退出门外了。这时,这两位寄宿生,为了自己和这位生客的乐趣,就来表演一出戏。
城里前不久曾经来过一个旅行剧团,上演了席勒的《强盗》。这两个较大的孩子被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住了,因此他们在家里就把它表演出来一一把全体的角色都表演出来,虽然他们只记得这一句话:“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各个角色统统都讲这一句话,只不过根据各人的情况,声调有些不同罢了。现在亚美利亚带着一种梦境的表情出场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同时用双手把脸蒙起来。卡尔·摩尔用一种英雄的步伐走上前来,同时用一种男子气的声者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这时所有的孩子一一男的和女的一一都冲进来了。他们就是强盗。他们你谋杀我,我谋杀你,齐声大喊:“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
这就是席勒的《强盗》①。这个表演和“填了馅子的火鸡”就算是贝儿来到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见面礼吧。接着他就走进他的那个小房间里去。面对着花园的窗玻璃映着炽热的太阳光。他坐下来朝外面望。加布里尔先生在外边一面走,一面用心在念一本书。他走近来朝里面望,他的视线似乎在盯着贝儿。贝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尔把嘴尽量地张开,然后又把舌头伸出来,当着贝儿那个吃惊的面孔,一会向左边一转,一会向右边一掉。贝儿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接着加布里尔先生便走开了,不过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来,照样又把舌头伸出嘴外。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并没有想到贝儿,也没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在窗玻璃上反射出来,因此想看看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有胃病。但是贝儿却不知道这个来由。
天黑了没有多久,加布里尔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贝儿这时也坐在自己房里。夜渐渐深了。他听到吵嘴的声音一一在加布里尔太太卧室里一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我要去见加布里尔,并且告诉他,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要昏倒了!”她喊着。
“谁要看一个女人昏倒呢?这只值四个铜板!”
太太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但是仍然可以听见:“隔壁的年轻人听到这些下流话将对我们这个家作何想法呢?”
这时闹声就变得低沉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地增大了。
“不要再讲,停止!”太太喊着,“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与其大吵大闹,还不如言归于好!”
于是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门开了,女孩们都走了。太太把贝儿的门敲了一下:“年轻人,你现在可知道了当一个主妇是多么不容易!你应该感谢天老爷,你不需和女孩子打交道。我需要安静,因此我只好让她们喝混合酒!我倒是愿意也给你一杯的一一喝了一杯以后会睡得很香的。不过十点钟以后,谁也不敢在走廊上走过一一那是我的加布里尔所不准许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让你吃到一点混合酒!门上有一个大洞,用油灰塞着的。我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一个漏斗进来。请你把玻璃杯放在底下接着,我可以倒一点混合酒给你喝。不过你得保守秘密,连我的加布里尔也不要告诉。你不能叫他在一些家务事上操心呀!”
这样,贝儿就喝到混合酒了。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里也就安静下来了,整个屋子也就安静下来了。贝儿钻进被窝里去,想着妈妈和祖母,念了晚祷,于是便睡着了。
祖母说过,一个人在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夜所梦见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贝儿梦见他把他仍然挂在身上的那颗琥珀心放在一个花盆里,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穿过天花板和屋顶。它结了无数的金心和银心,把花盆也撑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见了,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地上的尘土——不见了,化为乌有。
于是贝儿便醒了。他仍然挂着那颗琥珀心,而且还是温暖的——搁在他的温暖的心上。
①席勒(Johann Christ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国名剧作家,《强盗》(Die Rouber)是他1781年发表的第一部剧作。
六
大清早,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功课就开始了。大家在学习法文。吃中饭的时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一一头一次咖啡总是在床上喝的。“对于一个容易昏倒的人说来,这样的喝法是对身体有好处的!"于是她就问贝儿,在这一天他学习了什么东西。“法文!"他回答说。
“这是一种浪费钱的语言!”她说。“这是外交家和要人们的语言。我小时候也学习过,不过既然嫁给了一个有学问的丈夫,自己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好处,正如一个人从妈妈的奶水得到好处一样。因此我也掌握了足够的词汇;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能够表达我自己!”
太太因为与一个有学问的人结婚,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洋名字。她受洗礼时的名字是美特。这原来是一个有钱的姨妈的名字,因为她是她的财产的预定继承人。她没有继承到财产,倒是继承到了一个名字。加布里尔先生又把这个名字改为“美塔”一一在拉丁文里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在她办嫁妆的时候,她在她所有的衣服、毛织品和棉织品上都绣上了她的名字“美塔·加布里尔”开头的两个字母M.G.,不过小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气的聪明;他认为M.G.两个字母代表“非常好”的意思①。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台布、手巾和床单子上打了一个大问号。
“难道你不喜欢太太吗?”当小马德生偷偷地把这个玩笑的意义讲出来的时候,贝儿问。“她非常和善,而加布里尔先生又是那么有学问。”
“她是一个牛皮大王!”小马德生说,“加布里尔先生则是一个滑头!如果我是一个伍长而他是一个新兵的话,唔,我可要教训他一顿的!”小马德生的脸上有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他的嘴唇变得比平时更窄小,他整个面孔就像一个大雀斑。
他讲的话是非常可怕的;这使贝儿大吃一惊。但是小马德生的这种思想却有非常明确的根源:父母和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够残酷的,成天要他把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语文、人名、日期这类东西上面。如果一个人能优哉游哉地处理自己的时间、或者像一个老练的射手似地扛着一杆枪去打打猎,那该是多么痛快啊!“相反,人们却把你关在屋子里,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一本书。这就是加布里尔先生干的事情,而且他还要认为你懒惰,给你这样一个评语:‘勉强’。是的,爸爸妈妈接到的通知书上写的就是这类东西!所以我说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个老滑头!”
“他还爱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补充说,他似乎是和小马德生取一致的态度。贝儿听到这类话并不是很愉快的。
不过贝儿并没有挨过打。正如太太所说的,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懒惰,因为他并不懒。他一个人单独做功课,很快就赶到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尔先生说。
“而且谁也看不出他曾经进过舞蹈学校!”太太说。
“我们一定要他参加我们的剧团!”药剂师说。这个人与其说是为药店而活着,倒不如说他是为城里的私营剧团而活着。恶意的人们把那个古老的笑话应用到他身上,说他一定曾经被一个疯演员咬过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戏的神经病”。
“这位年轻学生是一个天生的恋人,”药剂师说。“两年以后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罗蜜欧!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装一下,安上一撮小胡子,他在今年冬季准定可以登场。”
药剂师的女儿——照爸爸的说法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照妈妈的说法是一位“绝代佳人”一一将可以演朱丽叶。加布里尔太太一定得演奶妈。药剂师一一他是导演,又是舞台监督——将演医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虽然小,但是很重要。
现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尔先生准不准贝儿演罗蜜欧。
这件事必须找加布里尔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必须要有办法说服她,而药剂师是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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