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边城》情感内涵的多重解读

黄飞老师

  关于《边城》情感内涵的多重解读

  〔摘要〕沈从文的《边城》为我们描绘了一幅纯美的湘西世界图景,这个艺术化的世界是作者潜意识情感的投射,寄寓了作者爱与美的人生理想,更是苗族古老文明的象征,但这个理想世界却如此脆弱,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慢慢走向幻灭,走向凄凉,而作者又不甘心精神家园的陷落,又不断进行苦苦追寻,在矛盾的沉浮中寻找希望。

  〔关键词〕湘西世界;理想;悲凉;追寻

  在《边城》中,我们看到的景物就如一幅山水水墨画,青山如黛,溪水如练,白塔相映,渡船陪伴,这样如画的山光水色涵养了大自然的儿女,人物就如山村隐士、上古遗民,淳朴自然,了无心机。其中翠翠是作家着力塑造的人物: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和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大多数人的共识是:这是自然的女儿,是造物的杰作,是纯净的水晶,是温软的明珠。她的爱情如家门口溪水般纯净,不含任何世俗利害的渣滓,又如随风而逝的白云般缥缈,无法抓在自己手中。

  应该说翠翠的一切心理和行为都是处于本真状态下的,是未开化或是小女孩的自然状态,并不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也只有这样纯真的小女孩才适合在这样的世外桃源之中生活。

  和翠翠一样,生活在茶峒的山民都是如此单纯质朴,与茶峒古镇的风景和谐统一、浑然一体,构成了一个如世外桃源般优美的“湘西世界”。

  纵观沈从文的作品,我们看到他着重营造一个诗意朦胧的“湘西世界”。沈从文小说独具地方特色。他的题材、人物、自然景色、风土人情、语言,无不涂上“湘西”的标记。题材是湘西社会日常生活中摄取的;人物是湘西农村的“愚夫俗子”,一批土生土长的“乡下人”;景色更是湘西山山水水迷人的美景。这种

  诗意的美景的营造,并不是简单的对现实的模仿,而是已经经过作者感情投射,再次创造出来的艺术化的湘西世界。

  而沈从文最初写的湘西世界,采用的不是《边城》这种写法,他在描写湘西的生活场面时,经常是夸大湘西那个环境的恐怖色彩,作品中有一种很强的张力,那种粗暴、野蛮,是一种血性的力量。可《边城》却发生了逆转,并且从此以后沈从文便形成了诗意朦胧的风格,湘西世界俨然优美的田园风光。它的湘西世界确实是优美的,景物优美纯净如世外桃源,人物纯朴善良如赤子。

  陈思和认为,当《边城》出现时,沈从文要给都市的读者提供一种湘西世界的想象图景。因而这不是真实的世界,是作家想象和设定的,“对小说家来说,他探索了一个虚幻的过去,一个他自己创造的过去,他‘所设想的真理’,在那个被创造出来的历史中有着自己的根据。”

  “一个小说家打算创造一个虚幻

  的经验,完全编造的,充满表现力的东西,它比任何现代问题都更为重要,这就是:人类的.情感,人类生命的性质。”[2]334所以,这个湘西世界已经不再是那个现实中的湘西世界,已经比那个自然状态的湘西世界容纳了更多的语义和内涵。它承载着作家的情感,是作家创造出来表现那些不可言传的感性经验的艺术符号。这个艺术符号投射出多重的情感内涵:

  一、爱与美的人生理想

  苏珊·朗格认为,艺术家为原型创造了某种形式,创造出一种自身就具有某种意义的形式。《边城》就是一个为现实原型创造出来的具有某种意义的形式。它把艺术家对人类情感的洞见传达出来。

  《边城》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艺术的湘西世界正是承载作家情感的艺术符号,那么这个形象所具有的生命活力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我们还要回到《边城》的意象本身。

  《边城》的主要意象可归为:景物:青山、绿水、白塔、渡船,人物:翠翠、爷爷、大老、傩送。最主要的是发生在人物身上的爱情故事。并最终构成一个浑然天成的湘西世界。这些意象都给人以美的感受,

  在这个世界中作家着力塑造的就是翠翠,翠翠在与仅有的男性的接触中萌生出爱意,就任由自己的心思,爱上了当地掌水码头团总的二儿子(二老)傩送,甚至在听到了团总想要与有碾房陪嫁的人家打亲家的话之后,丝毫没有将这个消息与自己的婚事联系在一起,在她的天真纯洁的心灵,她的爱不与任何世俗相联系,因此,在作者眼中,她的爱是超越一切世俗利害关系的最为高尚也最富有诗意的爱。

  而据沈从文说,翠翠的形象在实际生活中是有三个来源的,但是翠翠又不是那几个女孩子,到翠翠,已经是含蕴很久的珍珠了。是沈从文理想中的女神。沈从文就曾说过,他一生中有三个女人,一个是丁玲,一个是张兆和,一个便是翠翠。翠翠已经是纯净自然的符号象征。

  同样,《边城》中其他主要人物也都散发着迷人的光辉。团总的两个儿子,大老天保和二老傩送同时都爱上翠翠,但他们并没有自相残杀,当天保知道翠翠爱上了自己的弟弟后,便主动退出了竞争。

  这个世界,这里的人物,都给人爱与美的感受,这当然和作家的感性认识有关。沈从文自己曾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的理想建筑。这庙里供奉的是‘人性’”。这是一段经常被研究者引用的话语。可以见出他写作《边城》时的情感态度。

  读过《湘行散记》的人都知道:沈从文这个“二哥”对“三三”的感情是多么真挚,多么炽热,多么纯净,这种爱也延伸到包括《边城》在内的许多作品中。“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们会发现这段诗恰恰是对《边城》这个梦境,这个至善至真至美的梦境的最好注脚。这同样可以在沈从文身上找到感情根源。1934年1月湘行途中,沈从文在给年轻的妻子张兆和的一封家书里含泪写道:

  我因为天气太好了一点,故站在船后舱看了许久水,我心中好像彻悟了一些,同时又好像从这条河中得到了许多智慧。……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

  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我希望活得长一点,同时把生活完全发展到我这份工作上来。我会用自己的力量,为所谓人生,解释得比任何人皆庄严些与透入些!……我觉得惆怅得很,我总像看得太深太远,对于我自己,便成为受难者了,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边城》是在同年4月19日完成的,作者对世界、对人类的无限深情,在此基础上的对爱与美的追求正是这部小说的灵魂。作家的目的就是要让我们与他一起体味他自己对那些熟悉的事件或事物状态的特殊经验方式。于是,在《边城》等描写湘西生活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现实与梦幻,人生和自然,交融到一起。

  二、人生无处话凄凉

  《边城》是美的,但《边城》也是悲的。茶峒古镇,小溪潺潺流过,溪边一座白塔,塔下一户人家,家里一个老人,一个女孩,一只黄狗。太阳升起,溪边小船开渡,夕阳西沉,小船收渡。这生活无形中就构成了一幅图画,这幅图画也正是苗族古老的湘西文明的象征。但是这意象的美丽味道却沉淀了真实的恢弘沧桑,沉寂凄婉的悲壮。

  晋朝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我们描绘的可是丰衣足食、其乐融融的世外桃源。沈从文也有文《桃源与沅洲》说:我主意不在领导读者去桃源旅行,却想借重桃园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个小城小市中几个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牵连在一处时,各人应有的一份哀乐,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3]他并不是在摹写纯美自然,也不是在创造世外桃源,而是有所寓意,在优美的背后自有一种强大的张力,让我们感受到这不仅仅是景物的描绘,爱情的失落,还有另外一份难以释怀的情感。

  那就让我们来看这里的凡夫俗子的命运:翠翠的母亲与一个军官私生下她就早死去,父亲从她刚诞生起就远去。年轻时的母亲不就是现在的翠翠?从小相伴翠翠的是黄狗,爷爷,渡船,渡口以及对母亲依稀回忆。她没有希冀,只是在混沌中打发着岁月。然而当遇到过渡的是新娘,翠翠必争着做渡船夫。站在船头,懒懒的攀缘缆索让船缓缓过去。花轿到岸啦,翠翠必站在小山头,目送这些远去,方回转船上,把船靠近近家的岸边。独自哼唱或采一把野花束在头上装扮新娘子。这是人性的自然、健康状态。

  然而翠翠却是敏感脆弱,孤独忧伤的。倘使爷爷死了…吊脚楼上的曲声与这幽怨的心思相对应。

  倘使爷爷死了,会有户人家等着她吗?翠翠不做声,心中只想哭,可是没理由可哭。祖父再问下去,便引到了翠翠死去的母亲…老人说了一阵,沉默了…翠翠梦见在梦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崖摘了一把虎耳草。

  但梦想没有实现,翠翠的爱情破灭了。爷爷死了,她仍与黄狗来弄渡船。翠翠虽然没有死去但却更加悲凉,整个人只在一幅平静沧桑的图画中,给人无以承受的悲怆,无以承载的重量。

  到了冬天,那个塌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可是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还不曾回茶峒。

  白塔的坍塌,天保和祖父的相继死去,傩送的出走,翠翠的梦醒,都是自然状态的消失,是理想世界的幻灭,是古老的湘西文明的流逝。其实“凄凉”的何止他一人,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每一个抱着至善至真至美之梦的人都会在追梦的路上为梦的破灭而倍感凄凉。

  沈从文在一九三六年校注《边城》时,说读完一遍就觉得“心中很凄凉”,又说:“美丽总令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所以沈从文先生感叹:“你们能欣赏

  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视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视了。”

  三、在幻灭与追寻中沉浮

  苏珊朗格说:媒介具有不止一种表现意义,它剥去了原先所具有的一切非本质的物质躯壳。[4]201这样一来,它的意味就比原来更加丰富,更加深刻和更加微妙。《边城》也是如此,它的意味还有更加深沉的情感内涵。

  纵观沈从文的身世,我们就知道,他自离开湘西世界之后,就始终处于与都市生活的对抗中,而与都市对抗的对手就是印象中的湘西世界,而当沈从文写《边城》时他已经被都市接受,但他表面似乎是已经融入了都市生活,以大学教授的身份出入各种学术殿堂,但他对都市的疲弱、虚伪、欺诈仍是格格不入。不管他是否写了一些歌颂都市青年的作品,甚至一些美化都市的评论,他仍然是连着那个故土家园:湘西。他死后,他的骨灰就洒在故园。

  应该说,沈从文和广大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是一样的。放逐是中国知识分子共同的悲剧命运,漂泊是历代良知文人共有的生存状态。而一旦走向这样的道路对精神家园的依恋和追索就成为他们共同的命运。从湘江边自沉的屈原开始,中国文人就始终对自己的家园有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乡土意识非常浓厚,无论身在何处,都想叶落归根,家园也成为放置灵魂的神龛。这种传统已经潜移默化地积淀在一代代中国人的血液里,成为中国人特有的文化性格。这种性格品质在漂泊状态中更是突出。但在去与留的两难选择中,无论是被迫也好,还是自愿也好,他们又都选择了离去,远离了故土,便造成一种审美的距离,涂上了作家的情感色彩,因而这个故乡就不再是原生态的现实,而是一种理想家园的象征。那里才有他理想的人性,那里才和自己息息相通。

  在上个世纪90年代,研究沈从文的专家王晓明对沈从文的作品曾有一段评论:他的确可以说是一个不擅长凭空虚构的作家,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以自己的亲历或耳闻作底版,可你如果真把他对自己的许多描述当做实事,却又是上他的当了,那分明有许

  多是他编造出来的呢。王晓明的《沈从文:“乡下人”的文体与“土绅士”的理想》对沈从文的“两个世界”的矛盾统一有过精辟的论述,对我们进一步认识《边城》作者的精神世界很有启发。

  为什么这个小说叫做《边城》?汪曾祺认为:“‘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这正是湘西世界淳朴民风与现代都市的市侩之气的强烈冲突,是一种梦幻与现实的冲突。《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但到《边城》写作时,已经不复存在。《边城》是一个怀旧的作品,一种带着痛惜情绪的怀旧。《边城》是一个温暖的作品,但是后面隐伏着作者的很深的悲剧感。

  《边城》所写的那种生活确实存在过吗?我想更恰当的说法应该是“确实在沈从文的头脑中存在过”这正是沈先生的精神家园,理想世界,他总是带着强烈的渴望遥望那个理想的空间,那里有美丽的景色和美好的人性,是他精神理想皈依的乐园。湘西世界是理想的精神家园的象征。但这个精神家园就如人的童年一样只能留存在回忆中,这个美好的人性也终究要破灭,就如那白塔一样会毁灭坍塌;就如那朦胧纯美的爱情会擦肩而过;就如那位摆渡老人会埋入荒草;就如那流逝的河水一去不返。

  但也正如王晓明的评价所说:沈从文真是一个复杂的作家。在阅读他作品的过程中,我接连不断地获得各种彼此矛盾的印象。《边城》就是一个虚幻的经验,是作者感受到的世界,他所要表现的有小说家个人的情感幻梦的破灭,还有作为文人的他对精神家园的追索。它给人的不是悲伤,而是希望。

  《边城》的结尾就很有特点,在沉痛的忧伤中,又给人以缥缈希望。种种人生的不巧造成的悲剧,种种心机造成的误会,是不是应该在理想的精神家园消失呢?这是一个悬置的疑问,一个不尽的追索。沈从文不希望自己的精神家园陷落,却想挽住那逝去的流水落花,因而其中的悲哀更加难以言表。

  为了超越现实生活的沉忧,为了看到地平线后那辉煌的远景,他不断经受着矛盾情感的冲撞,在这种幻灭和追寻的沉浮中,引领我们到达哲思的彼岸。

  〔参考文献〕

  1〕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

  学出版社,1986:336.

  2〕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滕守尧,朱疆源,译.北京:中国

  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92.

  3〕沈从文.沈从文小说习作选[M]//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

  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45.

  4〕沈从文.看虹摘星录[M]//沈从文.沈从文文集:第11卷[M].

  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