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散考

刘莉莉老师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散考

  唐玄宗开元十六年(728),李白在江夏(今湖北省武昌市)送友人孟浩然东去广陵(今江苏省扬州市)。送别之际,诗人面对云水苍茫之中渐行渐远的一叶扁舟,一种离忧伤别浓浓愁绪和独处天地之间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写下了这首名垂千古的著名诗篇《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下面对诗中涉及的黄鹤楼、扬州、孟浩然、李白与扬州的关系,以及对诗意、诗句的不同理解作一散考:

  一、关于黄鹤楼

  黄鹤楼为江南四大名楼之一(其余三座为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江苏镇江的北固楼和湖南岳阳的岳阳楼),原在武昌城西南二里的黄鹄矶上。有的文章云黄鹄矶位于蛇山的首部,不确。黄鹄矶与蛇山并非一地。因1956年修建武汉长江大桥,要利用黄鹄矶作为桥墩底座,方将黄鹤楼由黄鹄矶迁于今址——蛇山之上。黄鹤楼始建于三国时代的孙吴,据《元和郡县图志》:“吴(大帝孙权)黄武二年(公元223),城江夏以安屯戍地也。城西临大江,西南角因矶为楼,名黄鹤楼”。因兵燹、水患诸原因,屡遭毁坏亦历代都有兴建,而且建筑样式皆有所不同。现今的黄鹤楼为1993年武汉市政府所建,样式仿唐,楼高七层,外圆而内方。至于为何叫黄鹤楼,有各种说法,但都与仙人过境有关:《太平寰宇记》云:“昔费文玮登仙,每乘黄鹤于此楼憩驾,故号为黄鹤楼”;《南齐书·州郡志》则记为仙人王子安:“夏口城据黄鹄矶,世传仙人子安乘黄鹄过此也”。武汉当地还有个传说,说有位辛氏曾在城西矶头卖酒,有个道士前来饮酒数坛不醉,辛氏知是奇人,殷勤供奉而不索一文,道士临别时,取佐酒之桔皮画鹤于粉壁之上,每有客前来饮酒,鹤即起舞,四方闻之,前来饮酒观看者塞途,辛氏亦因此致富。十年后,道士再来酒店,以手招鹤,遂跨鹤而去。辛氏遂于此处建楼以供奉。

  黄鹤楼矗立于大江之滨,与北岸的龟山遥遥相对,上依河汉,下窥荆楚;鹦鹉洲供芳草于脚下,汉水长江交汇于眼前。唐宋以来,即是登临绝佳之处,墨客骚人,题咏甚多,最出色者莫过于盛唐诗人崔颢的《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诗人把古与今、传说与现实、他乡美景与客子之愁巧妙地挽合在一起,并配之以白云、大江、晴川、洲渚阔大的背景,更反衬出游子的孤独和行人的渺小,确是一首不可多得的登览诗,所以李白游黄鹤楼时曾感叹:“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李白后来写的《登金陵凤凰台》,其结构和表达方式,也完全化用了此诗。黄鹤楼的楹联,以近人的一幅长联最为著名,上联云:“数千年胜迹迹旷世传来,看凤凰孤岫,鹦鹉芳洲,黄鹄渔矶,晴川佳阁,好个春花秋月,只落得剩水残山。极目今古愁,是何时崔颢题诗,青莲搁笔?”下联是:“一万里长江几人淘尽,望汉口斜阳,洞庭远涨,潇湘夜雨,云梦朝霞,许多酒兴诗情,仅留下苍烟晚照。放怀天地窄,都付与笛声缥缈,鹤影蹁跹”。晚清张之洞任两湖总督时曾两次重修黄鹤楼,今留下一篇《重修黄鹤楼记》和一幅名联,联云:“昔贤整顿乾坤,缔造均从江汉起;近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欧亚遥”。

  二、关于扬州

  扬州又称维扬、江都、广陵,位于今日江苏省境内长江北岸、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处。扬州这一名称有两个不同的内涵:一是指中国的区域划分。传说夏禹治水后,将天下分为徐、冀、青、扬等九州。扬州包括的地域甚广,大致包括今日的苏、皖、浙、赣、闽等省和粤、豫、鄂部分地区,这是一个自然区域,并非实际上的行政区划。当其作为行政区划时,其使府常常在扬州城,但在南北朝时扬州府治却在金陵(今日的南京市)。人们常引用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扬州即是指金陵而不是人们常误认的扬州城。南朝乐府“西曲”中的“江陵离扬州,三千三百里”的扬州,指的也是金陵,这是我们在阅读古典文学作品时必须注意的。扬州的另一内涵是指扬州城,李白这首诗中所说的扬州和广陵,即指此。关于扬州的历史沿革和城址变迁大致如下:扬州之得名最早见于《尚书·禹贡》:“淮海惟扬州”。公元前486年,吴王夫差在今扬州市西北的蜀冈上筑邗城,这就是历史上最早的扬州城。汉初吴王刘濞在邗城基础上扩建为吴国都城,城周长达十里半,下辖三郡五十三城,这大概就是扬州最早的行政辖区。汉景帝时,刘濞叛乱被诛,封地被中央削夺,刘非继封为江都王,汉武帝时刘胥封为广陵王,仍以邗城为国都,但辖地仅及邗城周边,邗城也改称江都和广陵,其城池也逐渐向东扩建,其邗城原址称为“内城”,向东扩建部分称“东郭城”。三国时期,扬州为魏、吴边境,战乱频仍,一度成为废邑。隋文帝开皇九年,改广陵郡为扬州郡;隋炀帝大业元年,又将扬州改回江都原名。唐高祖时又改为扬州,唐玄宗天宝九年又改称广陵;肃宗时再改成扬州,从此至今,一直沿称扬州,没有再改其名。

  隋炀帝大业元年(公元605),为了征高丽方便输送兵源,解决“关河悬远、兵不赴急”之困,也为了解决南北漕运,加强京城与洛阳的联系和对河北、江南等地控制,在开凿关中通济渠后,便着手开凿沟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大运河北起涿郡(今北京市),南至余杭(今杭州市),全长2700公里,是世界上最长的大运河,为苏伊士运河的十倍,巴拿马运河的二十倍。大运河开凿以后,自唐至清,成为南北漕运和交通的主要干线。扬州位于大运河与长江交汇之处,更成为南北交通之枢纽,四方商贩云集之所,历来兵家必争之处,被称为“淮左名都”、“江淮锁钥”。隋炀帝三下江都,在蜀冈宫殿旧址新建了春草、归雁、回流、光汾等十座宫苑,这就是著名的“扬州十宫”。十宫之外,又在邗沟的茱萸湾造了北宫,在江边的扬子津修建了临江宫,使扬州城北迤逦数十里地,成为金壁辉煌的皇家宫苑。使扬州这座南北通衢的商业大都会,又凭添了几分富贵气象。唐代扬州城的规模最大,地位也最重要,当时是扬州大都督府驻跸之地,与上游的荆州大都督府形成中国腹心的两大军事重镇。当时的扬州有两重城:蜀冈之上的称“子城”,亦称衙城,为扬州大都督府及其下属各级官衙所在地;蜀冈之下称“罗城”,一称大城,为商业区和居民区。据沉括《梦溪笔谈》介绍:大城南北长十五里一百一十步,东西长七里三十步。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北人大批南逃,经济中心亦随之南移。作为东南军事重镇、大都督府所在地的扬州遂成为全国最大的经济都会。中唐诗人王建有首诗形容扬州的夜晚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夜看扬州市》)。另外,我们从杜牧描写扬州的一些著名诗句,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等可以看出,即使到了“近黄昏”的唐末,扬州依然是十分繁华的。

  三、关于孟浩然、李白的扬州之游

  孟浩然在三十岁与四十岁这十年间,曾多次漫游于襄阳与扬州之间,并留下为数不少的诗篇,与扬州有关的有《扬子津望京口》、《宿扬子津寄润州长山刘隐士》、《广陵别薛八》、《登龙兴寺阁》等。其《登龙兴寺阁》作于开元十五年,亦即是他在武昌告别李白往京师途经扬州之作。龙兴寺在今扬州城内文昌阁东,今称石塔寺,尚有唐代的石塔和古银杏尚存。石塔分上下两层,塔身由二十块长方形石板和十一根栏柱构成,两层皆有精雕之佛像和如意花饰。千年银杏至今亦葱茏虬劲,树高二十多米,干粗要五人合围,树冠直径达十八米。奇特点是,树干分两支斜出,成“V”字形,石塔正居其空隙中间,成为扬州一大奇景。孟浩然在《登龙兴寺阁》中写道:“逶迤见江势,客至屡缘回。兹郡何填委,遥山复几哉。苍苍皆草木,处处尽楼台。骤雨一阳散,行舟四海来”,可以说是唐代的扬州襟山带水、人口稠密、商业繁荣的真实写照。李白在开元十四年、天宝三年、七年、十三年、上元二年曾数次游扬州,到过吴王宫,登过大明寺的栖灵塔,也与扬州的一批文士、道士结为好友,写下了《广陵赠别》、《留别广陵诸公》、《秋日登扬州栖灵塔》、《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征君蕤》、《叙旧赠江阳宰陆调》等数首诗章。特别是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他在扬州遇到青年诗人魏万,万为人“风流酝藉,平生自负,人或为狂”,但对李白十分仰慕,曾顺着李白游踪,从粱园、东鲁,一直追踪到扬州方与李白相见,历程三千余里。两人一见如故,遂定为忘年之交(这年李白约五十四岁左右),两人在广陵、金陵留连数月临别时,李白以《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诗相赠,并把自己的全部作品交给魏万,请他编集,又以爱子明月奴相托,说:“尔后必着大名于天下,无忘老夫及明月奴”。魏颢(魏万后改名魏颢)后来果不负李白之托,编成《李翰林集》,并为之作序。此集后来虽散佚,但“序”却流传下来,为我们研究李白生平留下了宝贵资料。

  四、关于《送孟浩然之广陵》写作年代及对“故人”的理解

  王琦《李太白诗集注》认为该诗作于开元二十八年孟浩然卒前,至于具年份,未加细论;清末黄锡珪重编《李太白年谱》,认为开元二十一年,李白“始识韩朝宗及孟浩然”,李白作有《赠孟浩然》,至于《送孟浩然之广陵》则作于四年之后的开元二十五年;詹锳在《李白诗文系年》中认为该诗“当是开元十六年以前之作”,《赠孟浩然》则作于之后的开元二十七年。詹锳的《系年》影响较大,一般学者多从此说或略有修正。如刘文刚的《孟浩然年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就认为“詹瑛先生《李白诗文系年》系(该诗)于开元十六年之前,近是”,并具体定于开元十四年。上述的判定和分歧,与对孟、李的行年、交游的判定以及对相关诗作的不同理解有关。我以为《送孟浩然之广陵》应作于开元十五年(727)春,《赠孟浩然》应在此之前,不早于开元十三年秋,亦不会晚于开元十五年春。其理由如下:

  第一、李白于开元十三年(725)离乡,沿江东行至荆州,这点史家并无疑义,亦有相关史料和诗作作为左证。李白的《渡荆门送别》:“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荆州歌》:“白帝城边足风波,瞿塘五月谁敢过”;《秋下荆门》:“此行不为鲈鱼绘,自爱名山入剡中”。可见其五月还在白帝城,秋天又离开荆州东行往浙东的剡溪一带。那末,李白初到荆州的时间应是夏秋之交,同孟浩然的初识亦应在此时。因为孟浩然的家乡襄阳离荆州仅几十里地,他隐居第鹿门山也在附近。孟此年三十七岁,诗名早着,为了求学和求名而出川的李白,到荆州如不拜会孟浩然,反倒是不可理解。我以为《赠孟浩然》即作于初识之时。全诗八句,皆为颂扬之词,首句称孟为“夫子”,皆符初识交友之道,特别是最后两句:“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充满崇拜之情,也符合两人的年龄和李白此时的身份:孟浩然此时三十七岁,八年前就写过有名的《临洞庭湖赠张丞相》等诗章,名声早着;李白此时则是个刚出道的二十五岁的小青年,况刚从封闭的巴蜀来到中原大都督府所在地荆州,虚心和仰慕自在情理之中。今人杨承祖通过对唐代赠人诗的分析后认为:“唐代以诗投谒或初会相赠,则甚为普遍,制题的形式,通常是“赠□□□”。作者并将李白的约一百一十首赠人诗加以分类,剔出其中属于初会的约有八首左右,杨氏分析这些初会赠诗有以下几个特征:都以极大比例的篇幅颂美所赠者的德行、操守、宦绩或才华,最后以自己的企慕作结;对所赠者的颂美,几乎都是从篇首直起;诗意谨正,多用四韵律体;时常用“仰清芬”、“慕清芬”作结,如《赠瑕丘王少府》的结尾:“无由接高论,空此仰清芬”;《赠张公洲革处士》:“斯为真隐者,吾党慕清芬”。《赠孟浩然》与上述特征都较吻合,应当属于初识相赠。有人认为,如果将《赠孟浩然》定于开元十三年,此时孟只有三十七岁,似与诗中所云道“白首卧松云”不合。这似可不必耽心,因为这里是赞扬孟的终生追求,并非指眼前年龄。就是指眼前年龄,也可解释:宋代的.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说自己是“白发苍颜,颓乎其间”,其实欧阳修当时的年龄刚满四十,正如他在同时写的《醉翁亭》一诗中所云“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道学如欧公,都可作此夸饰之词,何况以浪漫著称的李白呢?

  第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应在《赠孟浩然》之后,因为此诗中称孟浩然为“故人”,自然不是初识。有的学者将此诗排于《赠孟浩然》之前,主要是碍于对《赠孟浩然》诗句的理解:该诗中有“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等句,认为这是说孟浩然入京无遇返乡之事,而此事发生在开元二十三年,所以清末黄锡珪《李太白年谱》,将《赠孟浩然》定于开元二十一年,李白始识孟浩然之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则定于四年之后的开元二十五年;詹锳则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放在《赠孟浩然》之前,认为《赠孟浩然》作于开元二十七年。其实如果不受这个典故的左右,跳开一想,就不会这样左右支绌。因为这四句诗并未说到孟浩然在京求官受阻,只好归隐田园这个所谓“不才明主弃”的韩朝宗推荐事,只是在赞扬孟的人品风流,不随流俗,具有仙风道骨的人品和处世态度。此时孟浩然正在鹿门山隐居,不愿为官作宦,追求隐逸中的真趣,正是他此时的标榜和友人们对他的赞扬,如:他此时与好友薛八同游云门寺所表白的“上人亦何闻,尘念俱已舍。四禅合真如,一切是虚假。愿承甘露润,喜得惠风洒。依止此山门,谁能效丘也”;游彭蠡时又说“久欲追尚子,况兹怀远公”,“寄言岩栖者,毕趣当来同”。作为初交的李白,赞扬对方当然要尊重对方的意趣,更何况,在李白眼中,这种风流倜傥、追求酒中乾坤而不为俗务,正是孟浩然的高洁之处,也是两人一见如故,不久就称对方为“故人”的思想基础。所以我以为这不应成为判别两诗先后的障碍,按“故人”这一生活常识,《赠孟浩然》应在前,《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应在后,其具体时间应为开元十五年(727)春。因为如上所述,李白于开元十三年秋即离开荆州沿江东下,到过庐山,写下《望庐山瀑布》、《别东林寺僧》、《庐山东林寺夜怀》等诗作,然后游金陵、扬州、客汝海,写下《月夜金陵怀古》、《等瓦官阁》以及上述的扬州诸作。此时孟浩然在荆州,正在为开元十三年去世的韩思复在岘山上立碑,两人自然不可能相见,自然也谈不上送别。只有当李白回荆州后才有可能。李白在《上安州裴长史书》中云:“许相公家见招,妻以孙女,便憩迹于此,至移三霜焉”。此书写于开元十八年,以此推算,东南返回湖北,当是在开元十五年。李在《送从侄端游庐山序》也说“酒隐安陆,蹉跎十年”。按此推算,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不可能早于开元十五年。另一方面,据《新唐书?孟浩然传》:孟是“年四十来游京师”。孟浩然四十岁是开元十六年,有的学者据此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定于开元十六年。实际上这里有个误差,即把《新唐书》中的“游京师”的时间当成了去京师的时间。其实,孟浩然在开元十五年冬还在赴长安的途中,有诗可证,诗题就叫《赴京途中遇雪》,诗中写道:“迢递秦京道,苍茫岁暮天”,明确指出已近岁暮,离长安还很远。我们知道,古人行路,一天至多四、五十里,像孟浩然这样的诗人还要赏景交友,就会更慢(有人计算李白流放夜郎的行程,就是按每天二十里计算的)。所以能否在年前赶到长安都是个问题,否则就不会在诗中发出“客愁空伫立,不见有人烟”的愁叹了。即使在年前赶到京师,在长安游历也是开元十七年了,与“年四十游京师”也不符。所以较为合理的解释是:开元十五年春,孟由韩朝宗的推荐去京师,诗人取水路先东去扬州,然后沿大运河北上赴京,这才会有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的送行之作。

  五、关于对几个诗句和诗意的理解

  此诗是写李送友人东去还是孟别友人东去?

  这本来不是个问题,从王琦的《李太白诗集注》到今人的一些诠释赏析,皆认为是描写李白送友人东去时所见之景,以及由此牵动的惆怅之情,如黄生的《唐诗摘抄》,云此是“不见帆影,惟见长江,怅别之情,尽在言外”。今人余恕诚也认为是“描写诗人在黄鹤楼上目送友人渐渐远去的船帆,看见那船的影子消逝在天边。友人已去,眼下只有长江的水还依旧向天边奔流”。不同的看法是王达津提出的。1984年1月31日,王在《光明日报》上发表《<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解》,文章认为这首诗“全写浩然所见,他的用意不但在写旅人一路观赏武昌以下的青山,核心正是在写青山尽时,浩然回过头来瞻望黄鹤楼和故人”。王的依据有二:一是陆游的《入蜀记》卷五中关于黄鹤楼的一段记载,认为“孤帆远影碧空尽”实为“孤帆远映碧空尽”,是写“帆樯映远山尤可观,非江行久不能知也”;二是据李白的《将进酒》等诗中“黄河之水天上来”“黄河如丝天际来”等诗句,认定“写江河天际流,必当指上游”,所以望见“长江天际流”不是李白朝下游望而是孟浩然朝上游望。这种新解除了“新”以外,并无多少可取之处。首先,诗题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主语自然是李白,如果诗意是“浩然回过头来瞻望黄鹤楼和故人”,那么诗题就应改为《黄鹤楼别李白之广陵》了。其次,陆游所说的“非江行久不能知也”也并非孟浩然莫属,因为如上所述,李白不但是乘舟出川,也数次乘舟东下金陵、扬州,江行之久并不亚于孟浩然。何况李白在另一些诗篇中,也描述和抒发了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相似的视觉景象和感受,如《江夏行》中以代拟体写一个少妇送别时的感受:“去岁下扬州,相送黄鹤楼。眼看帆去远,心逐江水流”。只不过一个是间接的代拟,一个是直接的感慨抒发罢了。再次,陆游所说的“远映”也只是李白诸种版本中的一种异体,并不能作为定论。温顺隆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新解献疑》,曾列举数种版本与此对勘,其结论是:“陆游之说也未必就是定论” 。因此还是解为李白送友人东去,目中所见和心中所感为宜。

  是“碧空尽”还是“碧山尽”?

  在《李太白集》诸本中,此句有的作“碧空”,有的作“碧山”。台湾的《教师手册》中作“碧山”,并解释道:“如作‘碧空尽’,跟下句“天际流”的‘天际’意思差不多,景象嫌重复”。我倒以为还是作“碧空”好,其理由有二:一是较符合荆州一带的地理形势。我们知道,长江出川时最后一道关口就是西陵峡,出了西陵峡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李白有首《渡荆门送别》,描写他初次出川时的感受:“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原野尽,月涌大江流”。黄鹤楼所在的武昌,正是江汉平原的腹心,古楚之地,没有什么高山大壑,是无法将“帆影没在天边的碧山里”的。二是这样解释比较符合诗意,也符合李白表现视觉的习惯。在李白着意构设的这幅送别图中,画面的上部是碧空,下部是江流,东部是渐渐隐没在天际的孤舟,西部则是孤立在黄鹤楼上目断天涯的诗人,这样才能显示出天高地迥、呼号靡及,也才能反衬出人的渺小和孤独。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涕下”;杜甫的《登高》:天空是“风急天高猿啸哀”,江面是“渚清沙白鸟飞回”,中间是一位“百年多病独登台”的诗人,用的皆是同一种手法。如果换成“碧山”,他与江流同在画面下部,就无法达到上述的艺术效果。另外,从李白的视觉习惯来看,也应是“碧空”而不是“碧山”。在上面曾提及的《秋日登扬州栖灵塔》一诗中,诗人写其极目远眺所见是:“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鸟拂琼檐度,霞连绣拱长。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远眺中提到天空、江面、红日、飞鸟,就是没有提到山峦,其实扬州周围倒是有山的,前面提到的王安石在瓜州渡写的诗句中就有“钟山只隔数重山”。诗中的“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更是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画面相近。至于用“碧空”会使景象重复也属多虑,因为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如此画面更为协调,并不给人重复累赘之感;另外就是重复,也会加深诗人的情感份量,有利而无弊。君不见他的《蜀道难》乎?诗中反复慨叹“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并不给人重复累赘之感,反为贺之章叹服,惊呼为谪仙人。李白诗豪放洒脱,是诗中神品,自不能以常人常情绳之。

  “烟花三月”的“烟花”是“花”还是“烟”?

  上面提到的《教师手册》说“有二解:一解为形容薄雾弥漫,百花盛开的情景;二解为百花盛开,一片如烟如雾的样子”。其实,无论百花如何盛开,也无法形成“如烟如雾的样子”。古人形容花多、花盛,也从不用烟雾来形容,而是用“似锦”(繁花似锦),乱花(白居易《钱塘湖春行》:“乱花渐欲迷人眼”)。倒是描写柳树,尤其是长堤上的柳树,常用烟来形容,如“无情最是章台柳,依然烟笼十里堤”,“堤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因为柳绦长垂,飘水拂绵,确实如烟似雾。当然,“烟”也并非是“薄雾”,因为“薄雾浓云愁永昼”(李清照《醉花阴》)是种惨淡的景象,这里指的是春日特有的岚气,而且是晴日才有,山脚和水面更浓,故又称“晴岚”。宋人话本《碾玉观音》中的《鹧鸪天》词:“山色晴岚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即是云此。所以我们据此又可知:李白在黄鹤楼头送友人,是一个丽日晴天的阳春三月,江面上升腾着白茫茫的岚气,这片低浮的岚气不但使远去的孤舟更快地消逝在诗人的视觉之中,而且使送别的场景更美。天气更美,更能反衬出诗人对友人的眷恋和离别后的孤独之情:“景美而情恶”,诗人在此运用的正是传统的反衬之法。

  注释:

  ○易叔寒《黄鹤楼的沧桑》,台北《中央月刊》6卷12期,1974年10月。

  ○南朝梁·殷芸《商芸小说》。

  ○杨承祖《李白赠孟浩然与黄鹤楼送孟诗的年序问题》,《李白与天姥国际学术讨论会》,浙江新昌,1999年5月。

  ○《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李景白《孟浩然诗集校注》,巴蜀书社1988年版,5页。

  ○同上,23页。

  ○《唐诗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