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书信选

阿林老师

  1921年7月13日致周作人

  二弟览:Karásek的《斯拉夫文学史》,将窠罗泼泥子街收入诗人中,竟于小说全不提起,现在直译寄上,可修改酌用之,末尾说到“物语”,大约便包括小说在内者乎?这所谓“物语”,原是Erz?hlǔng,不能译作小说,其意思只是“说话”“说说谈谈”,我想译作“叙述”,或“叙事”,似较好也。精神(Geist)似可译作“人物”。

  《时事新报》有某君(忘其名)一文,大骂自然主义而欣幸中国已有象征主义作品之发生。然而他之所谓象征作品者,曰冰心女士的《超人》,《月光》,叶圣陶的《低能儿》,许地山的《命命鸟》之类,这真教人不知所云,痛杀我辈者也。我本也想抗议,既而思之则“何必”,所以大约作罢耳。

  由世界语译之波兰小说四篇,是否我收全而看过,便寄雁冰乎?信并什曼斯キ小说(指波兰作家什曼斯基的《犹太人》)已收到,与德文本略一校,则三种互有增损,而德译与世界语译相同之处较多,则某姑娘之不甚可靠确矣。德译者S.Lopuszánski,名字如此难拼,为作者之同乡无疑,其对于原语必不至于误解也。惜该书无序,所以关于作者之事,只在《斯拉夫文学史》中有五六行,稍缓译寄。

  来信有做体操之说,而我当时未闻,故以电话问之,得长井答云:先生未言做伸伸开之体操,只须每日早昼晚散步三次(我想昼太热,两次也好了),而散步之程度,逐渐加深,而以不ッカレル(日语:疲劳)为度。又每日早晨,须行深呼吸,不限次数,以不ッカレル为度,此很要紧。至于对面有疑似肺病之人,则于此间无妨,但若神经ノセィ(日语:心理作用),觉得可厌,则不近其窗下可也(此节我并不问,系彼自言)云云。汝之所谓体操,未知是否即长井之所谓深呼吸耶,写出备考。

  树 上 十三夜

  周作人

  1922.8.21致胡适

适之先生:

  前回承借我许多书,后来又得来信。书都大略看过了,现在送还,谢谢。

  大稿已经读讫,警辟之至,大快人心!我很希望早日印成,因为这种历史的的提示,胜于许多空理论。但白话的生长,总当以《新青年》主张以后为大关键,因为态度很平正,若夫以前文豪之偶用白话入诗文者,看起来总觉得和运用“僻典”有同等之精神也。

  现在大稿亦奉还,李伯元八字已钞在上方。

  《七侠五义》的原本为《三侠五义》,在北京容易得,最初似乎是木聚珍板,一共四套廿四本。问起北京人来,只知道《三侠五义》,而南方人却只见有曲园老人的改本,此老实在可谓多此一举。

  《纳书楹曲谱》中所摘《西游》,已经难以想见原本。《俗西游》中的《思春》,不知是甚事。《唐三藏》中的《回回》,似乎唐三藏到西夏,一回回先捣乱而后皈依,演义中无此事。只有补遗中的《西游》似乎和演义最相近,心猿意马,花果山,紧箍咒,无不有之。《揭钵》虽演义所无,但火焰山红孩儿当即由此化出。杨掌生笔记中曾说演《西游》,扮女儿国王,殆当时尚演此剧,或者即今也可以觅得全曲本子的。再《西游》中两提“无支祁”一作巫枝祗,盖元时盛行此故事,作《西游》者或亦受此事影响。其根本见《太平广记》卷四六七《李汤》条。

  树人 上 八月二十一日

  1925年4月11日致赵其文

××兄:

  我现在说明我前信里的几句话的意思,所谓“自己”,就是指各人的“自己”,不是指我。无非说凡有富于感激的人,即容易受别人的牵连,不能超然独往。

  感激,那不待言,无论从那一方面说起来,大概总算是美德罢。但我总觉得这是束缚人的。譬如,我有时很想冒险,破坏,几乎忍不住,而我有一个母亲,还有些爱我,愿我平安,我因为感激他的爱,只能不照自己所愿意做的做,而在北京寻一点糊口的小生计,度灰色的生涯。因为感激别人,就不能不慰安别人,也往往牺牲了自己,——至少是一部分。

  又如,我们通了几回信,你就记得我了,但将来我们假如分属于相反的两个战团里开火接战的时候呢?你如果早已忘却,这战事就自由得多,倘你还记着,则当非开炮不可之际,也许因为我在火线里面,忽而有点踌躇,于是就会失败。

  《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

  鲁迅 四月十一日

  胡适

  1934年1月11日致山本初枝

  拜启:惠函敬悉,谢谢。我们平安如常,上海还是很寂寞,天气也冷了。我一直想去日本,然而倘现在去,恐怕不会让我上陆罢。说不定也会派便衣钉梢。身后跟着便衣去看花,实在是离奇的玩笑,因此我觉得暂时还是等等再说为好。记得前次惠函中曾说起想去塔希提岛,其实我想实物决没有书本、画岫和照片上看到的那样秀丽。五六年前我为了写关于唐朝的小说,去过长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连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费尽心机用纵横驰骋想描绘出的计划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个字也未能写出。原来不审凭书本来摹想的好。我不需要什么东西,但有一件颇麻烦的事相托。我自前年开始订阅版画杂志《白与黑》,虽限定版,我又订迟了一些,缺一至十一期,又二十期、三十二期,共十三岫。倘贵友中有常到旧书店走动的,烦他代为留意购买。“白与黑社”的地址是淀桥区西落合一之三七号,但该社除了第三十二期外,已无存书。但这也不是什么非有不可的东西,倘没有,也不必费力去找。中国恐怕难以安定。上海的魄恐怖日益猖獗,青年常失踪。我仍在家里,不知是因为没有线索呢,还是嫌我老了,不要我,总之我是平安无事。只要是平安无事,就姑且活下去罢。增田二世的'相片我也收到了。我回信说,他比父亲漂亮,想来这对一世有些失敬,然而是事实。

  鲁迅 上 一月十一日

  山本夫人几下

  1936年3月26日致曹白

曹白先生:

  二十三日的信并木刻一幅都收到。中国的木刻展览会开过了,但此后即寂然无闻,好像为开会而木刻似的。其实是应该由此产生一个团体,每月或每季征集作品,精选之后,出一期刊,这才可以使大家互相观摩,得到进步。

  我的生活其实决不算苦。脸色不好,是因为二十岁时生了胃病,那时没有钱医治,拖成慢性,后来就无法可想了。

  苏联的版画确是大观,但其中还未完全,有几个有名作家,都没有作品。新近听说有书店承印出品,倘使印刷不坏,是于中国有益的。

  您所要的两种书,听说书店已将纸板送给官老爷,烧掉了,所以已没得买。即有,恐怕也贵,犯不上拿做苦工得来的钱去买它。我这里还有,可以奉送,书放在书店里,附上一条,便中持条去取,他们会付给的(但星期日只午后一至六点营业)。包中又有小说一本,是新出的。又《引玉集》一本,亦苏联版画,其中数幅,亦在这回展览。此书由日本印来,印工尚佳,看来信语气,似未见过,一并奉送(倘已有,可转送人,不要还我了)。再版卖完后,不印三版了。现在正在计画另印一本木刻,也是苏联的,约六十幅,叫作《拈花集》。

  人生现在实在苦痛,但我们总要战取光明,即使自已遇不到,也可以留给后来的。我们这样的活下去罢。

  但是您似乎感情太胜。所以我应该特地声明,我目前经济并不困难,送几本书,是毫无影响的,万不要以为我有了什么损失了。

  专此布复,即颂

  时绥。

  迅 上 三月廿六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