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社戏》原文阅读

刘莉莉老师

  鲁迅《社戏》原文阅读 篇1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⑵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⑶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⑷!”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误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2,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⑸了。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⑹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

  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

  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

  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

  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

  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⑺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十二号。

  ⑵谭叫天(1847—1917):即谭鑫培,又称小叫天,当时的京剧演员,擅长老生戏。

  ⑶目连:释迦牟尼的弟子。据《盂兰盆经》说,目连的母亲因生前违犯佛教戒律,堕入地狱,他曾入地狱救母。《目连救母》一剧,旧时在民间很流行。

  ⑷龚云甫(1862—1932):当时的京剧眼员,擅长老旦戏。

  ⑸“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语见《诗经沸⊙欧斯干》。据汉代郑玄注:“秩秩,流行也;干,涧也;幽幽,深远也。”

  ⑹社戏:“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庙。在绍兴,社是一种区域名称,社戏就是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规戏”。⑺罗汉豆:即蚕豆。

  鲁迅《社戏》原文阅读 篇2

  看社戏

  昏黑的天,刚生出第一窝星崽儿,女房东小桂子便咚咚上楼来了:“喝罢汤了?”(河南农村对晚饭的称谓)

  “喝罢了,就走么?”我一把将儿子喝剩的小半碗玉米粥夺下问。

  “走,快去岗河村看戏哩。”桂子催道。

  “嗳!”我旋即抱起儿子,拿过板凳,与桂子一道,沿着白生生漫着月光的乡路,汇入四乡八村看戏的人流中……

  今晚的“草台野戏”,就搭在我居家的小刘村不远的岗河村。说是“草台野戏”,一点也不辱没了它:破的帘,疙瘩不平的台面……这种寒碜的挂着“穷村陋闾”相儿,带着浓郁乡间俗味儿的“社戏”,在某些城里人的眼中,是“野戏”,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流猥杂。我自己虽说还未浅薄到对此高抬贵眼,不屑一置的地步,但一开始对豫剧,对这种土掉牙的精神实质便是一吼三叫,嘴里像含了包炸药,一出腔,便可震得风云星辰变色,三山五岳乱抖嗦。及至后来到了河南,尤其是搬到农村后,由于日深一日地听,高音喇叭日出夜伏地薰炙,竟也就听顺了,入门了,觉得出它的好,它的土、俗之韵味了。

  我们赶到时,已是锣鼓喧天,观者如墙,开戏有一会儿了。只见戏台旁有着许多摆零食摊儿的。瓜果小糖,烤红薯,炒凉粉,各色纷呈。钱虽要得不轻贱,却不乏人买。我也要了一只烤红薯给儿,那热腾腾香喷喷的薯气,很给人一种“暖幼温贫”之感。

  盼着这个好日子――盼着“社戏”,已很有些时辰了。刚来的那会儿,就听说此地的每年阴历九月十五是赶庙会的日子,届时商贾密集,百戏相随,热闹得不得了。

  然而此刻我却无奈得昏了神。近台早已没了空,我抱儿正急得上钻下拱,旁边一位大嫂发了慈悲,挪了挪地方,让我进去。桂子心眼一活,也就势跟了过来。

  我问大嫂,今晚唱的啥戏?答曰:大刀王怀女。真是个好蹊跷的戏名!我在心里好一番思量,却仍是估不透它究竟是“大刀”――王怀女哪,还是“大刀王”――怀女?

  我承认,我并不能听懂所有的戏文,我也不是生、旦、净、丑都耐烦看。戏剧中,我的偏好在青衣花旦。我喜爱青衣风头绣鞋,绿裙衩里露出的红里子;我喜爱花旦的兰花指、甩水袖、水上飘样的小碎步,以及不瘟不火、缠绵悱恻的唱腔。

  儿子却喜欢看戏里的行头及翻跟筋头。只要那个抹着刮锅灰样脸的武丑一出来,他的小眼珠儿便恨不能飞出来,随着那武丑的一翻一腾一踢踏,他小人家也跟着乱动弹,瞎使劲。然而那武丑的翻筋头,却每令我心悸发怵,台面恁小且又恁不平,他要稍有闪失,一个筋头岂不砸了大家?好在我此虑纯属杞人忧天。那武丑无论怎生地翻,哪怕是来个“燕展翅”、“顺风旗”的绝活儿,却也是能贴台边儿稳稳地刹住,险伶伶地看似要掉,就是掉不下来。

  我最怕的是老生老旦出场。他们老人家只要一上台,仿佛就生了根,不磨蹭不泡上几根烟时,算是下不了台。我心烦地盯着台上的一位老生,看得快打熬不住时,霍地一阵咚咚哐哐聒动天地的锣鼓弦钹骤响,随之一个手持大刀,腰间插满了彩旗的武旦,破帘一掀上了台,碎步疾疾老道地走了一个大全台,继之一个漂亮的大亮相――我暗忖,今晚的重头戏,主角“大刀王怀女”,非她莫属了。但见她翻过青龙战袍,耍过一阵大刀后,竟直逼老生大骂而去。老生被骂得连连败退,无以招架,终于逃向后台去。我感到大欣慰,却同时生了点小遗憾,那武旦刚才指鼻大骂老生时,兰花指过于粗大了,实在少点美感。这一偶然发现,使得我在后来,老爱盯着旦角的手看,并无法不承认一个可悲的事实:几乎所有旦角的手,莫不都粗大得有如半个蒲扇,尤其是云起手来,真能遮住半个天。

  台下的观众却不理会什么兰花指。他们全部的审美情趣审美热忱都集中在戏情上热闹上,集中在花花绿绿的行头和唱文工武上。尤其是那个身怀技的武丑,收场大吉时一气翻了三十八个筋头,简直疯狂了台下的每一个人,笑破了清寂初寒的深秋之夜……

  次日,锣鼓家伙响起得更早。太早还悬在西天沉着地燃烧,便已有前村后队的人,不绝地去赶戏了。

  今晚出的戏码叫《老包坐监》。关于包公的戏,民间早已演得烂熟。最著名的当首推《铡美记》了。我小时看过这个戏的京剧,却丝毫不记得还有什么《老包坐监》。我生疑这戏绝不是包公戏的正宗嫡传,早出“五服”了。看来这又是当地人的别出心裁,生造出来的老包新传。如此编下去,包老爷不仅可以坐监,且能逃狱,乃至东山再起,挂帅讨征哩……

  姑不论戏码怎生地瞎编乱造,台上的老包却唱得十二分地卖力,血气沸腾,声贯丹田,包括那一招一式都功夫极深,成熟到家。惜乎的是那些配角,不是唱得跟不上锣鼓眼儿,便是手脚动作不配套。好在这些小小的瑕疵,并不能打退台下看客的热情。豫剧毕竟姓豫。据说民国三十一年,河南密县有个崔庙,四个月竟连演了380个不同剧目,一时传为美谈。

  作为中国“四大梆子”之一的豫剧,是拥有剧团最多的全国第一大剧各。它的腿最长,生命力最强。它不像京剧那么多的老框老套,也不像昆曲那样的高深古雅,它的全部特征个性,就在于它的不搭架子,不宥陈法,土极且又俗极上。由于河南地处中原,五方杂居,便在客观上形成了豫剧兼收并蓄的优点。不分调名,亦无板眼,乃“郑声之最”。有人统计,单就《朝阳沟》一出戏,便有越调、曲剧、道情和河南坠子等数种。无怪乎当地有俗谚:“一清二黄三越调,梆子戏是胡乱套。”可别小觑轻贱了这胡乱套,它不仅是豫剧的一大特点,还是迎合自己的“衣食父母”――掏农民腰包的重要因素之一。在目前戏剧日渐势微的情形下,似乎还独有这个胡乱套的豫剧,未见膏肓蔫垮,不靠官办俸禄,活得有滋有味。

  对我而言,与其说是对豫剧感到兴趣,毋宁说是对当地的人文环境――对看戏和做戏的人更感到兴趣。生成在城市,过去只在文学作品中看到过社戏,领略过那般“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肓翁正作场”的浑厚古朴的乡土气息。而今,我就寄生在这这“荒村鄙邑”,杂夹在这拨散发着泥土味葱蒜味的乡下人中,这个中的滋味,确实是越咂摸越滋味。

  看至三分之一时,我忽地来了心血,抱儿转到了后台。说是后台,也就是一布之隔的露天空地,拥着些看稀罕的观众。其时但见伶人们有的在练拳脚,有的在念台词,旁边一个把眉毛扯得细弯弯的猫儿脸姑娘,正对镜将一只翠玉簪子,斜斜地插在油光水滑的发髻上。我来了兴致,凑上去想看仔细。这一细看不打紧,那脖上、耳根后,粗糙的皮肤,积年的老垢,全看个一清二白,说她两个月没洗澡,未必十分的错。再细看那粉墨上妆的家伙,连伪造的都不如。尤其是那胭脂,很像是廉价的广告颜色。见那猫儿脸姑娘毫无忌惮地直往脸上抹,我终于憋不不住搭腔了:“这东西对皮肤有害呵!”

  猫儿脸姑娘一怔,望望我道:“没事儿,俺们用的就是这,惯了。”

  话既搭上,我有意多问了几句。得知这是一个自发性的农村业余梆子剧团,哪儿有庙会往哪儿赶,东食西宿,四乡为家,有时连唱一个月也下不来。

  正聊着,突然边上一个花脸猛地打了个喷嚏,溅到猫儿脸的颊上,姑娘愀然作色,朝那花脸打了一下。

  “妈,他怎么也会打喷嚏?他是真人还是假人?”儿子忽然地来了精神头,指着花脸问我。

  未待我作答,花脸上前笑摸摸儿子头道:“你猜呢?我是真人还是假人?”

  逗笑间,我才注意到后台的另一端,支了个硕大无比的锅,锅边放着一案面条和青菜。我估摸这是给伶人们用的夜餐,却又觉得太寒酸了些。这些不经饿的面条青菜能挡什么事?能支补他们一晚上大功率的体力消耗么?

  看出我的疑虑,花脸道:“俺们这是包场,只给钱不管饭,一场下来才三百元,不敢大吃大喝呀。”

  这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这些伶人们在台上演尽王侯风流事,替人儿女说相思,殊料,背后却包藏着生途的坎坷,世事的艰酸。混口饭吃――难哟!

  “妈,你看,那有个小孩!”儿蓦地打断我的沉思。顺他的小手指望去,果见那边石头上坐着一青衣少妇,正在奶孩子,走上前去一照眼,竟是昨晚那个武旦――那个演“大刀王怀女”的女主角。

  “今晚你还不上场?”我坐到她边上,老相识样地问道。

  她看我一眼:“今晚我的戏少,后半场才上。”

  “这孩子多大了,怎么出来演戏还带着?”

  “六个月了。不带咋办,扔在家里没人带。”

  “你又演戏,又拖着个奶孩子,太辛苦了。”

  “没办法,就是这吃四方饭的命呗。”

  她告诉我,她五岁便进了戏班,现在戏龄已二十年了。她在这个戏班是二号台住,平时挣的钱,除了补贴家中二老,还要赡养儿子。她的丈夫与其他女人有染,基本对她娘儿俩不管不问。

  这时节,那时节,那孩子兀然地又吐又拉,弄得那女戏子一身满怀。“俺这孩儿这几一受凉了,老吐老拉……”她边说边打扫身上。我帮她抱孩子当儿,留神到这孩子又黄又瘦,蔫蔫的一副没神样儿。

  “快,准备上场了!”这时,昨晚那个演包公的男演员急急走来招呼女戏子了。他从我怀里接过孩子,又帮那女戏子理了理裙衩,一同往台上走去。

  第三天晚上,猎猎地起了五、六级北风。我揣了药,带了包儿子小时的裤褂,又匆匆赶到戏场,但见风雨无阻戏场又是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一村演戏,众村皆至,我似乎很能理解这些乡下人戏瘾头的之大。“百日这劳,一日之乐”,对于土生土长的他们,土梆子戏不仅是劳作之余的娱乐,且是一种文化给养,精神升华的表征。望着他们那大仰脖、圆瞪眼,全副投入的样子,我很生发一些感慨……我似乎突然明白了这“高粱棵里的玩意儿”,何以会有永恒的生命力?我似乎终于懂得了,从人生,从底层民众的角度去搞艺术,是最原始的,却也是最本质最不朽的这一伟大真理了。

  我找到了那位女戏子,把药和衣服都给了她。她正要答谢,我忙止住了她。我怕听那些话。那些话于我不是酬慰,反是凝重和不能承受之伤感……我又看见了那位演包公的男演员。他今晚一袭便装,好不英俊倜傥的样子。他仍抱着那女戏子的孩子,间或深情地望望女戏子,复又感激地瞅瞅我……

  岗河村的社戏,唱足了半个月,我亦赶满了十五场。虽然,我不是每场全都看完并记下,但我肯定看到并记住了一些什么……眼下,已是寒凝雪飘的深冬了,我的心仍是满满的、怅怅的,都是戏。朝起夕宿,举目窗外清冷冷萧瑟的菜地,捧着滚烫的玉米红薯粥,我每每总会挂心起那个“飘乡戏班子”,那个女戏子和她的孩儿。也不知道,于今,他们又飘零到哪乡哪村去了,那娘儿俩,可太平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