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枝散文
敬老院里伫着一棵光秃秃的老树。
叶子已经掉光了,斑驳的枝干朝着遥远的天际伸展着。院里的管理员告诉她,这棵树从修这栋房子时就有了,彼时正茂盛,夏日酷热的阳光被挡在它翠绿的枝叶之外,院里的老人能坐在树下感受凉风轻绕,它才得以幸存下来。谁也无法说清楚它具体的年龄,只记得春天发芽秋天飘叶,它一直没有错过。只在冬天屋里的火炉子烧得正旺老人们再不愿挪脚去外面溜达的时候,它才显出它年轮厚密的一面,把一身老骨头干干净净地展示出来。
那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
她把自己裹成了厚厚的“棕子”,毛线编织的围巾在脖子肩上缠绕着,帽子宽宽的帽沿盖住了耳朵,只露出一双眼睛。她是一个总会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周正再出门的女人,但在这平均气温要比城里低至五六度的乡下,尤其是比往年来得更早的寒风中,她感受到风度与温度较量的结果,清楚地意识到风度在这里并不成为美景,它会让她在冷风中体会到大自然给予的亲吻,但绝不会让她因为它的精美而昂首挺胸。她明智地放弃了以往不断追求的美感,转而向温度的朴素和便捷越靠越拢。说是明智,不如说是无奈。
无奈,在语境里近于妥协,在环境中,多用于无话可说,不可选择。
向上的枝干裸露出苍劲的线条,那是它在经历无数个寒冬后最真实的姿态。没有谁能想像出它究竟经历过什么,在自然规律的无数巡回下,创造出一圈又一圈无法细数的密纹。
她把最接近天空的那一根枝条拍成了照片,粗壮的树根衍生出来的枝条,越往上长越发纤细,镜头里细如手指的枝丫,长着小小的节苞,或许来年最先嗅出春天气息的就是它。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近于无色的天空。乡下的冬天没有来自工业的污染,甚少汽车尾气的影响,广袤的天空显示出了它最本真底色。照片被放大成手机桌面,孤独地存在于接近无色无边的天宇间的几根消瘦的枝条,是她确定不再往脸上涂脂抹粉过后看到的唯一符合心意的美感了。
彼时,她和母亲的关系略微缓和了。
来到了敬老院,她是最先看到老树并为之侧目的人,这和她从小的经历有关。萌发在春天里的第一枝芽,飘落在肩上的第一张秋叶,打在睫毛上的第一片雪花,她都比旁人发现得早。她实在太在意周围事物的变化,如同她格外在意包括母亲在内所有人看她的眼光和表情。她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父亲,在她字典里是会被刻意避开的字眼,是她一生从未提及的音节。幼儿时期她不明白一个成年男人的教诲会在人生中起多大的作用;青春期过后,她依然不会知道,在一个人的成长时期里,一个男性长者的缺失是多么的重要。她不能领会没有一个男人支撑的家庭是多么的不堪和脆弱。
她的母亲一贯教育她的宗旨总是“一个人要独立,求人不如求已。”很多年后,当她的心智足够成熟,她的个性足够稳沉,她的社会经验足以让她宽容地看待这个世上的每一个人之后,她忽然发现,母亲当年灌输给她的“心灵鸡汤”实则是一种逃避,一种没有足够的能力去达到想要的生活,而又无法用足够的恒心和耐力去努力争取实现自身价值的一种逃避的说法,因为,在母亲的潜意识里,存在着对自己无法胜任单身母亲角色的自嘲,一方面,她想给女儿塑造一个自立自强不屈于人的优秀形象;另一方面,她又清楚,自己胆小和息事宁人的性格不会让这个家庭有多少向上进步的可能。而作为一个母亲,她又不可能让子女看到她的短板,她不能在失去丈夫的宠爱以后,还要失去女儿对她的信服和依恋。这是万万不能的。婚姻的失败导致她必须要把日子的困苦和女儿的成长捆绑在一起,她才能活得心安理得。她的人生的所有失败,都来源于她对女儿全身心的付出。她必须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一点,这一点,恰恰是她用来掩盖自己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面前畏缩和怯懦的最好借口。
光荣和伟大,某些时候是代名词。
亲情上,女儿是她在这个世上血脉相承的人;心理上,失去了女儿,她在这个世界上就真正是一无所有了。如果女儿哪一天不再需要她,不再把她当作是天地,她就等于是向全世界宣布她的无用和无能。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于是,她把所有来自生活中的困难和世态炎凉作为教育女儿的教材,“看,这是我为你作出的牺牲。”她必须要给周围的人和她的女儿树立一个形象,她的苦,是为女儿吃的,她之所以心甘情愿受这些苦,是希望女儿的以后能得到甜。女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靠得住看得见握得下的领土,她不能失去她唯一的领土。她在这唯一的领土上发号施令,实现她作为女人唯一的娇宠和骄傲。是的,娇宠,她会在某个时刻向女儿吐露生活对她的不公平,周围的人群对于她一个单身女人的欺负。这个时刻,女儿是她唯一的听众,一个唯一不会反驳她百分百完全是对的听众。作为母亲,有时会嘤嘤地小声哭泣,女儿则像一个大人一样轻轻地拍打她的脊背,像安抚一个不经世事弱小的婴儿。
母亲行走于这个世上的的自强独立和脆弱怯懦,在她心里形成了两股势均力敌的思潮,使得小小的她脸上的神情具有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深刻,而内心又具备着与外表极为不符的自卑与小心。她不得不小心,因为母亲的哭泣需要她去呵护,而作为一家之长的母亲让她看到的怯懦,又让她对这个世界产生极度的自卑。她的天地如此之小,她视为天地的母亲都如履薄冰,她又如何有胆量和底气昂首挺胸地行于路上?
她把她设成手机桌面的那棵老树图片发给了母亲,母亲不再尖锐的嗓音从手机里响起:“树都光了,今年的冬天长得很!”这是已经年迈的母亲改变风格后和她的对话。开始的时候,她不太习惯,性格乖戾的母亲言语中存在尖利刻薄是特别正常的,突然温和平淡下来有点让她不适应了。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曾经设想过自己的未来,未来里的所有期待都是她那个年纪无比羡慕和盼望的,包括一身漂亮的衣服,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最好还有几支颜色鲜艳的口红,她做过好多关于这些的梦,唯独梦里,没有母亲。她无法理解和拒绝那些因为思念母亲而让读者感动得痛哭流涕的文字。很多年后,在严歌苓的小说《芳华》里,她看到女主角因为不堪内心的重负,带着对母亲深深的失望和怨恨,在广播里天天播放《再见吧,妈妈》的厌倦情绪下,神经错乱,患了精神病。她轻轻地无比深长地吁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懂得和理解女主角疯掉的动机,根源于在女主角和她一样,面对的是自己的母亲,在二者之间必须要有一个人作出牺牲的话,“百善孝为先”,她们只能让自己疯掉。一个子女,要想认清自己的母亲,如果不具备足够的心理弹性和张力来化解由母亲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和迫害的话,就只能用极端的方式来消化存积在心里的压力和重负。她十分再意和强调用“迫害”两个字。
伤害,表述的程度不够深刻。母亲看了她的日记,是伤害;母亲嫌那个掉了两只耳朵的毛毛熊太难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全然不顾每天晚上陪她睡觉的就是这只毛毛熊,对她是伤害。伤害不足为奇,伤害随处可见,任何一对做父母的人都伤害过自己的子女,伤害可大可小。迫害不然,迫害带有某种不可挽回的性质,迫害,它本身就是让人不能接受的字眼。小说《芳华》里,母亲对女主角的迫害,是她用自己的言行告诉女主角:“你就是拖油瓶,你就该以一个拖油瓶的角色成长。”导致女主角后来离开了家到了军营这个大家庭,她依然不敢说出自己的诉求,还是用“拖油瓶”的心态去面对自己身边的战友,从而闹出后来一系列事情,为她后来的命运埋下伏笔。她呢?她的母亲没有让她成为“拖油瓶”,却从另一种角度上让她明白了自己的一无是处。她兴高采烈地换上大姨从外地给她买回的新衣服,母亲的话是:“新的,你就以为好看啦?”全级的手工比赛她得了第一名,母亲眼含鄙夷对她说:“你们那些老师眼睛瞎了?你这个都能得奖?哄你好耍哟!”
没有父亲的孩子,唯一亲近的成人就是母亲。最亲最近的母亲对孩子的教诲,足以影响孩子的一生。
于是,她无意识地展露出来的优秀让自己脱颖而出,而从母亲那儿得来的“教诲”,又让她真正以为自己其实一无是处,她得到的所有青睐和赞誉都如母亲所说的那样,“哄你好耍!”别人不是认真的,别人一旦认真起来,你就是那个最差的,最落后的。她把这种认识当作对自己最真实的评判。她不信任这个世界,她在这个世界上所有取得的微小成绩和她人生里的巨大成功都只是“运气”二字,她没有可以自信的资本,她不懂得“骄傲”二字,她更不知道由于自己这样极端的自卑和不信任,给别人带来的“高傲、目空一切”的错觉,这才是最严重的。而这样的觉醒,已经是在她将近不惑之年。当她明白母亲的“教诲”带给她的后果,当她终于明白原来她并非自己想像中的低劣的时候,她生命中最黄金的青春已经过了。
没有人会想到富有素养、处事周到、阳光大气的外表下会有极度自卑的灵魂。人们只会认为那是见过世面、颇有才华的人对周围人的漠视和瞧不上眼。谁会想到呢?谁会相信呢?长势正好欣欣向荣的.花朵,却有驻虫藏于主干和茎骨?
等她真正看清楚这一切并真正懂得和认识自己之后,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她逐渐趋于凋谢的身体,让她明白自己已经在向这棵老树靠拢了。
老树的树干在离地面一米左右上地方有个洞,能躲进一个爱“藏猫猫”的孩子。院里的老人告诉她,夏天的时候,孩子们到附近玩耍,她能明白老人们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神,孩子们爬进树洞,又从树洞跳下来,老人们和这棵树一样,不言不语,只有眼神里无尽的深远和安宁。
老人们告诉她,树洞是被十几年前夜里的一场雷雨劈开的,最初是一条不小的裂缝,到了现在,成了这么一个大洞。围着树的四周转一圈,会发现树皮上有些小的裂缝,那应该是鸟儿和虫子的杰作,而树洞的形成,她在百度上得到的答案是由于真菌的侵袭。由于真菌病毒,导致树干主体部分脉络坏死,失去和根部营养的连接,从而出现空洞,而最关键的一句话:“维持树枝生长的营养是由土壤提供给根部,再由树皮传输到枝叶。”空了心的树还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其实是因为树皮的健康,是树皮的完整保证了老树向上伸展的前提。她目光所及,有裂缝的树皮,都只是表面绽开的表皮层,她用指甲轻轻揭起树皮绽开的一角,树皮里面的一层完好无损。
她无法向老人们解释树洞的形成很可能不是惊雷,它更大的可能是像我们人类生病之后遭遇的“截肢或断臂”之类,对于这些在田间劳作了几十年,很少有进过课堂的乡下老人来说,这种简单直接的比喻,是否能让他们明了她解释的本意,她也无法保证。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沉默。他们在向她诉说树洞被一夜惊雷劈开时的兴奋和精彩,让她确定了自己的沉默。他们是多久没有遇到一个像她这样认真倾听对象了?她知道,在诉说惊雷的惊险和诉说本身,他们更倾向于后者,他们渴望有人倾听,即使他们混浊的目光和含混重复的话语对她并不造成吸引力。
他们的喋喋不休,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母亲和院里的这些老人差不多般年纪。来乡下之前,她们曾有过短暂的对话,大意是她要来这里呆一段时间,可能会是一年。母亲点头说:“哦,嗯。”她记不得和母亲之间最亲密的对话是在哪一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从什么时候起,她曾经以为母亲就是全部世界的她,失去了和母亲对话的兴致?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小时候和母亲相拥而眠的场景,她总喜欢抱着母亲的脖子睡觉,但母亲告诉她,两个人脸对脸,互相对着呼吸的习惯很不好。母亲的话应该是对的。后来,她看到电视上亲密的人互相搂抱着睡觉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知道那只是电视上演的,健康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的认识一直持续到她结婚以后,她用很长时间来克服相拥而眠的两个人的“不健康”。她甚至会有一种羞愧的心理,她会认为这样的不健康是否会对人的身体有害?会不会让她和相拥而睡的这个人患上呼吸道的疾病?会不会影响到肺部的正常呼吸?她自己才知道,经历那种漫长的担忧和羞愧的心理是多么的无奈和痛苦。无法询问,怕别人笑话。不能言说,人家会认为她在讲笑话。
可悲的是,她所接受的课本知识和对众多文学书籍的阅读,都无法让她抹去母亲在她小时候给过她的所有“教诲”,这才是致命的根源。
根源由无数的小枝节组成,日积月累,自然而顽强地汲取着她心里的营养成份,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它密密麻麻的枝叶遮挡阳光,让她的内心世界永远处于阴暗。大树根部盘根错节,轻易不可拔除。
有一次,她和母亲并排走在人行道上,临近的汽车喇叭声让她下意识地揽住母亲的肩膀。在她的手揽住母亲的一瞬间,她明显地感觉到来自母亲身上的颤抖。与此同时,她的手因为突然的抖动而落下。她们之间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陌生?在母亲不愿和她面对面呼吸的时候,或许更早?她们之间早已不再亲密了。只是她们从未要亲近,所以没有发觉。而如今的亲密,对她们彼此都是一种惊吓。
母亲的惊吓,来自于她对她突然如此的亲密。她的惊吓,是惊吓于自己竟然敢于去和她如此亲密。
她们都是被亲密惊吓了的两个人,而两个人的惊吓又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南辕北辙。
她们是母亲和女儿,她们是这个世界上血脉相承的两个人,母亲给了她生命,她延续着母亲的生命,她们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最不可能存在间隙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所以,她们承受的惊吓如此相同。
在承受惊吓的瞬间,她们同时看清了事实的本质。
血缘上最最亲密的两个人,成了这世上最亲近的陌生人。
她已经习惯不告诉母亲自己的喜怒哀乐,她在这个社会上遭遇了欺负受到了何种高人一等的礼遇,母亲都不知道,她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母亲的孩子,她的所有选择和生活的航向都不再和母亲有关。她以为这是和母亲最好的相处模式。她已经过了那个经受母亲冷嘲热讽的年龄。现实的种种,让她不想不愿也不需要再去母亲那儿接受“教诲”。
亲密的人有亲密的相处方式,陌生人有陌生人该有的礼节和规矩。是的,礼节和规矩。母亲最早教给她的,就是礼节和规矩,小到大人说话你不能插嘴,大到她成年以后,这些种种的礼节和规矩,让她们成了最亲近的陌生人。
有一次,她在书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你正在毁掉你的孩子》,文章大意:“父母从小教育孩子要做听话懂事,不要在外面惹祸,别的孩子打你,是他不乖,但你不要做不乖的孩子。而这样的结果,会让孩子是非不分,孩子的人生观世界观会因此而模糊,会在受了欺负该不该还手?是活该被打而成为一个乖孩子还是面临还手以后遭遇怎样的教育中纠结而对社会认识不清,这会严重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这篇文章,她看了两遍。她想,如果在她小的时候,在母亲对她打击和嘲弄的时候,她能反驳或抵触的话,她会不会成为人们眼中不听话顶嘴的坏孩子?她的母亲会不会因此而更加恼怒,从而对她更加变本加厉的嘲讽?她不敢想。她知道时光倒退三十年的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没有这个勇气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的知道。
她不能伤害年轻的已经没有丈夫的母亲,年轻的没有丈夫的母亲,过多地把人生的重担强加给了自己的女儿,而作为母亲并不自知。母亲把脱口而出的奚落和讥笑当作是催促女儿上进的鞭子,以为这是对女儿自尊心最强烈的鞭策,从而让女儿将来出人头地为她争光的愿望变成了事实。母亲用极端的畸形的方式教育着女儿成长。
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印证着母亲教育的成功,也促使着母亲朝着畸形和极端的方向越走越远。直到她和母亲之间最强烈的一次争吵的爆发。那是一个很小的起因。母亲在街上捡回了一张烂桌子,而有着轻微洁癖的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那肮脏的桌面和破损的桌角。当时,她们的生活已经好转,她有了正式工作,她和母亲两个人的薪水足够维持她们住进来的新房的贷款和日常生活。一张破旧的肮脏的桌子就那样摆在新房子的客厅里。她们之间爆发了她记事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所有恶毒的语言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向来以伶牙俐齿著称的她第一次向母亲开战,几十年存积的不满像洪水般铺天盖地。
似乎是那一次,母亲意识到她的成长。任何一个家长,在意识到自己的子女真正成人以后,会不自觉地收敛和改变自己教育的风格。那张捡来的破旧的桌子,在凉台上搁置一月之后不翼而飞了。母亲开始用委婉平和的语言对接她的话,母亲学会了像敬老院里的那些老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敬老院里的生活平和而安静。刚住进敬老院的前三天,她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她看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妻子刚结婚的时候被丈夫异常响亮的鼾声吵得睡不着,而后来丈夫出差时,妻子会因为听不到丈夫的鼾声而睡不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陷入这种“自然”的循环,患有轻度神经衰弱的她恼恨于自己不能沉浸于深度的睡眠,一丁点儿的声响就会把她从梦中惊醒。她曾经动过把处于闹市的房子卖了去清静的城郊买个小户型的念头,而住进敬老院以后,因为过于的安静反倒让她不习惯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了。
空闲的时候,她试着和院里的老人们交谈,她喜欢坐在这棵老树下和他们说话。
天气依然很冷,毛线织的围巾一层又一层包裹着她的脖子,吹过一阵风,会让她全身发抖。看到她发抖的样子,老人们会笑起来,“囡呀,穿那么厚哟,还打摆子呢!”她会憨憨地抿笑,笑过后说:“是啊,我们那里的冬天都穿这么厚的。”有时候,老人们会问她的父母多大年纪?现在在哪里住?她都含糊着应对过去了。她无法告诉他们她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这是凭语言怎样都无法让外人知晓的,家里人终归是家里人,外人怎能知晓呢?
她就静静地坐在那棵老树下,仰起头看着天……
母亲的惊吓,来自于她对她突然如此的亲密。她的惊吓,是惊吓于自己竟然敢于去和她如此亲密。
她们都是被亲密惊吓了的两个人,而两个人的惊吓又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南辕北辙。
她们是母亲和女儿,她们是这个世界上血脉相承的两个人,母亲给了她生命,她延续着母亲的生命,她们本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最不可能存在间隙最亲密无间的两个人。所以,她们承受的惊吓如此相同。
在承受惊吓的瞬间,她们同时看清了事实的本质。
血缘上最最亲密的两个人,成了这世上最亲近的陌生人。
她已经习惯不告诉母亲自己的喜怒哀乐,她在这个社会上遭遇了欺负受到了何种高人一等的礼遇,母亲都不知道,她不再把自己当作一个有母亲的孩子,她的所有选择和生活的航向都不再和母亲有关。她以为这是和母亲最好的相处模式。她已经过了那个经受母亲冷嘲热讽的年龄。现实的种种,让她不想不愿也不需要再去母亲那儿接受“教诲”。
亲密的人有亲密的相处方式,陌生人有陌生人该有的礼节和规矩。是的,礼节和规矩。母亲最早教给她的,就是礼节和规矩,小到大人说话你不能插嘴,大到她成年以后,这些种种的礼节和规矩,让她们成了最亲近的陌生人。
有一次,她在书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你正在毁掉你的孩子》,文章大意:“父母从小教育孩子要做听话懂事,不要在外面惹祸,别的孩子打你,是他不乖,但你不要做不乖的孩子。而这样的结果,会让孩子是非不分,孩子的人生观世界观会因此而模糊,会在受了欺负该不该还手?是活该被打而成为一个乖孩子还是面临还手以后遭遇怎样的教育中纠结而对社会认识不清,这会严重影响到孩子的成长。”这篇文章,她看了两遍。她想,如果在她小的时候,在母亲对她打击和嘲弄的时候,她能反驳或抵触的话,她会不会成为人们眼中不听话顶嘴的坏孩子?她的母亲会不会因此而更加恼怒,从而对她更加变本加厉的嘲讽?她不敢想。她知道时光倒退三十年的自己,没有这个勇气。
没有这个勇气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的知道。
她不能伤害年轻的已经没有丈夫的母亲,年轻的没有丈夫的母亲,过多地把人生的重担强加给了自己的女儿,而作为母亲并不自知。母亲把脱口而出的奚落和讥笑当作是催促女儿上进的鞭子,以为这是对女儿自尊心最强烈的鞭策,从而让女儿将来出人头地为她争光的愿望变成了事实。母亲用极端的畸形的方式教育着女儿成长。
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印证着母亲教育的成功,也促使着母亲朝着畸形和极端的方向越走越远。直到她和母亲之间最强烈的一次争吵的爆发。那是一个很小的起因。母亲在街上捡回了一张烂桌子,而有着轻微洁癖的她无论如何接受不了那肮脏的桌面和破损的桌角。当时,她们的生活已经好转,她有了正式工作,她和母亲两个人的薪水足够维持她们住进来的新房的贷款和日常生活。一张破旧的肮脏的桌子就那样摆在新房子的客厅里。她们之间爆发了她记事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所有恶毒的语言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向来以伶牙俐齿著称的她第一次向母亲开战,几十年存积的不满像洪水般铺天盖地。
似乎是那一次,母亲意识到她的成长。任何一个家长,在意识到自己的子女真正成人以后,会不自觉地收敛和改变自己教育的风格。那张捡来的破旧的桌子,在凉台上搁置一月之后不翼而飞了。母亲开始用委婉平和的语言对接她的话,母亲学会了像敬老院里的那些老人一样,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敬老院里的生活平和而安静。刚住进敬老院的前三天,她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她看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妻子刚结婚的时候被丈夫异常响亮的鼾声吵得睡不着,而后来丈夫出差时,妻子会因为听不到丈夫的鼾声而睡不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陷入这种“自然”的循环,患有轻度神经衰弱的她恼恨于自己不能沉浸于深度的睡眠,一丁点儿的声响就会把她从梦中惊醒。她曾经动过把处于闹市的房子卖了去清静的城郊买个小户型的念头,而住进敬老院以后,因为过于的安静反倒让她不习惯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了。
空闲的时候,她试着和院里的老人们交谈,她喜欢坐在这棵老树下和他们说话。
天气依然很冷,毛线织的围巾一层又一层包裹着她的脖子,吹过一阵风,会让她全身发抖。看到她发抖的样子,老人们会笑起来,“囡呀,穿那么厚哟,还打摆子呢!”她会憨憨地抿笑,笑过后说:“是啊,我们那里的冬天都穿这么厚的。”有时候,老人们会问她的父母多大年纪?现在在哪里住?她都含糊着应对过去了。她无法告诉他们她的父母是怎样的人,这是凭语言怎样都无法让外人知晓的,家里人终归是家里人,外人怎能知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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