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让我牵挂到如今现代散文

孙小飞老师

舅妈让我牵挂到如今现代散文

  临近春节,我回到了故乡,参加岳父的寿宴。离开宴还有一个时辰,我便到田野里去兜转,顺路去了夏市村二表姐家,与她唠起了家常,突然见她神情黯淡下来,对我说:“你舅妈年纪大了,骨质疏松,右腿骨裂了缝,躺在床上快三个月啦,一动也不能动,你正好到乡下来,快去看看她吧!”听二表姐这么说,我有点吃惊:半年前见到舅妈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儿?我坐不住了,回到岳父家吃过午饭,就迫不及待地与家人一起,匆忙赶往舅妈家所在的码头镇。

  少儿时代,我在镇东码头小学读书,舅妈家就在镇西,每逢雨雪天气,舅妈就到学校来把我接去家里吃住。我对小镇上的物事,至今还记忆犹新:小镇风景秀丽、古朴而又典雅,人口不足两百人,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贯通全镇,全长约有两三里地,金山石板铺成的路面,被行人踩得油光铮亮;几幢清代建筑,看上去已经破旧,可飞檐翘角的造型、雕梁画栋的装饰,透着古色古香,凸显出苏南一带乡镇的古建筑风格;街面房有低矮的平房,也有木质结构的两层小楼,店铺里挑出屋檐的黄布招幡,昭示着各家的招牌、字号。由于地处常熟、江阴、沙洲三县交界,镇上来往客人比较多,商铺生意还算兴隆。随着岁月的流逝,现今的码头镇早已物是人非。一条新建的乡村公路从镇中间串过,垮塘大桥的引桥将老街一切两段,致使东西街道阻塞,不能直通。我与家人只好绕道折回到沿河的老街上,走向舅妈家。老街上多年来没了人气,建筑物已破旧不堪,原有的居民人家、老店商铺,空无一人,破烂危旧的沿街房,有的已坍塌,有的千疮百孔,也快要坍塌,整个街道给人的视觉是一幅满目疮痍的图画,凄凉极了!

  我无心在街上寻找辨认昔日小镇的繁华景致,匆匆穿过这段老街,到了镇西“洋龙冈”边上的舅妈家。早年,舅妈家有八间大瓦房,是我舅公公留下的,在镇西村一带,也算是一户上好的宅子。上世纪末,舅舅还在世的时候,将祖上留下的这八间瓦房拆掉,在原址上重新翻建了一幢三上三下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向阳开阔,放眼望去,视野极好。曲泾塘河水从门前缓缓流过,白天,门窗一开就能望见河面上驶过的白帆;夜晚,躺在床上便能听见客轮驶过的汽笛。小楼西边的“洋龙冈”,是抽水灌溉农田的水渠。我读小学那会儿,夏天到舅妈家,遇上“洋龙冈”抽水时,我便在水渠里游泳,清澈的塘水冲刷着身体,有一种麻沙沙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心头还阵阵惬意。

  舅妈家现在剩她一人在楼里,听到了我的叫门声,她知道是在外地工作的外甥来了,便轻柔地唤了一声:“外甥,大门没有栓,你推门进来吧!”

  我推门进去,见舅妈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花布棉被,枕头垫得高高的,苍白清瘦的脸上爬满了皱纹;脖颈上曲突的青筋,能看到脉搏的跳动。她今年八十六岁高龄了,双眼虽然没有年轻时那样的光泽,但看上去还是蛮精神的。她从被窝里伸出一只骨瘦嶙峋的右手,指指床边十分谦意地说:“你看,房间里凳子也没有,就坐在床沿上吧!”

  我落座后,妻子上前一步,拉着舅妈的手说:“舅妈,外甥离你远,平时也没有通信息,不知道您老人家身体不好,躺在床上几个月了,没来看您,心里过意不去。今天上午听二表姐说起您,才仓仓促促赶过来,您不会见怪吧?”

  “哪能呢,你们离老家远,工作又忙,我没让孩子们告诉外甥。这都是那该死的医生,我年纪大了,骨头疏了,经常腿疼,那天去镇人民医院检查,平躺在检查室,医生让我侧转身来检查,我不能翻身侧躺,他硬是把我的大腿扳过来,当场就感到嗦的一下,大腿骨像是断了一样,痛得我差一点就过去了,见不到你们啦!后来,医生给我拍了片子,上了石膏,出院回来一直躺到现在,还没有好,不能翻身,实在遭罪呀!”舅妈轻皱着眉头,絮絮地诉说。

  舅妈从年轻时起,就是个吃斋念佛的素食主义者,从不吃晕腥,而腌菜、蔬菜、豆腐,是她常年不离的佳肴。她一生生过五个孩子,但体态从未发福,年轻时清丽秀气,如今年纪大了,变得清瘦骨感。我每次去看望她,总要劝她一番,让她吃点晕腥,补补身子,不要偏食,可她养成了吃素的习惯,鸡鸭鱼肉从来不碰,造成营养不全。如今的骨质疏松,固然与她上了年纪有关,可与她长期吃素导致营养不良也不无干系。瞧着舅妈这副痛苦的模样,我心里也隐隐作疼,不禁又想起舅妈的许多好处:

  我听母亲说过,她怀我的时候,家里生活条件极差,没什么吃的,连累我在娘肚子里就缺少营养,生下来一点点大,像个不足月的孩子,还闭气,差点死掉了,幸亏接生的舅妈,拎起我的一双小脚倒竖过来,轻轻拍打我的前胸后背,好长一会儿才缓过气哭出声音来。后来,我又得了一种病,经筋不通,小腿疼痛,昼夜不停地啼哭,到两岁还不会走路,眼看就不行了。舅妈急呀,每天来家一次,为我推筋,一连好几十天,终于打通了筋络,慢慢治好了,不久我也就会走路。

  我舅妈的这一手本事,是道家的传统推拿技术,是从我做道士的舅公公那儿传承来的。我长大后也曾见过舅妈给人家推筋。推筋前,从野外挖些野葱头,洗干净放少许菜籽油,捣烂成葱油泥,然后抓一小撮附在疼痛的筋络患处,轻轻揉搓推拿,一个时辰后,疼痛就能缓解。农村里的人不懂得这是什么法术,觉得很神——其实就是中医推拿,一种传统的治疗方式。我们村上有的小孩患经络疼或惊厥这种病,都请我舅妈来推筋。周围十里八乡的人家,也都知道我舅妈有这一手绝活,治好了很多人的病。

  舅妈心地善良,性情温和,从不与人声高气恼。我上小学那会儿,她还没有生表弟,对我这个外甥特别喜欢,可对我的两个表姐却非常严厉,干家务活稍有不顺眼,她瞪起眼来,开口就骂。别看她平时与人很和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可责骂起自己的孩子来,却是凶巴巴的,乡下一些粗俗难听的话,也能骂得出口,让人一听就知道她没文化。我在舅妈家比较灵光,也很勤快,做家务蛮认真的,扫地也比表姐扫得干净,舅妈对我青眼有加,还当着表姐的面夸我。每每有好吃的,舅妈总是先夹给我,有时做了红烧肉,我不在时她就给我留着,等我回来悄悄地给我吃。

  我在小学里,有时候与镇上的同学吵架,被告到舅妈那儿,舅妈特护我,总是帮我说话,偶尔责备我几句,脸上也是笑嘻嘻的。我在村上比较顽皮,常与小伙伴打架,有一次我把一个小伙伴打得鼻青脸肿,他哥哥到我父亲那儿告状,还来报复我,把我打到河里。我父亲是一个对子女的管教十分严厉的人,全村人都知道。平时我见了父亲都很害怕,这会儿惹了祸,更怕他又要把我揍一顿。我从河里爬上岸,不敢回家,一路狂奔,连夜逃到舅妈家里。那时,舅妈一家已经吃完晚饭在场院乘凉,她见我这么晚才来,赶忙进门拿出晚饭让我吃,还特意给我煎了个鸡蛋。我吃完后就到房间里睡觉,可一觉还没有醒,父亲已经赶到舅妈家来找我了,见我躺在床上,火冒三丈地要把我拖起来揍一顿,幸亏被舅妈拦住了,免去了一顿暴打……

  最使我难忘的是,1974年12月28日我应征入伍离开家乡的那天早晨,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着,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洒着小雪花,村东头曲泾塘小猪河浜船坞里,停泊着一艘大队里派来的机帆船,船老大正等待我去乘船,好早点送我去公社报到。

  上一天,我去了县二干河挖河工地,与父亲及村上的青壮劳力告别回来,舅妈托人捎话来说,今天早晨要来给我送行。眼看快到八点了,她还没有赶到。八点钟要到公社集中去县里报到,没有时间再等了,我只好背起背包,跟着大队民兵营长先走,母亲留在家里等她。到了船坞边,准备登船时我回眸一望,只见母亲陪着舅妈一路小跑在赶来,还有出嫁了的姐姐也跟在后面。我心里一阵激动,心想舅妈没有失约,还是赶来了。是的,我这个小时候她最宠爱的外甥,这次要远离家乡,去那遥远的胶东半岛,守卫祖国的边疆,她怎么能放心得下,不来送行嘱咐我几句话呢?

  舅妈跑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气喘着说:“外甥啊,你要出远门了,到了队伍上一切都要自个儿当心,要听当官的话,好好工作,不要牵挂家里,要记得常给家里写信,好让我们放心!”说着,她掀起棉袄,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手帕包,打开来拿出十张五角票面的人民币,还是崭新的.,带着她的体温、她的慈爱,塞到了我的手里,轻柔地说道:“外甥,你这次离家,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舅妈也没有给你准备啥好东西,这几块钱,你带在身边,有什么急用,也好派点用场!”

  我从小到大还没有拿过这么大数目的钱,过年时父母给压岁钱都是一角两角的,姐姐出嫁时姐夫给过我两块钱……此时手里捏着舅妈那热乎乎的五块人民币,眼泪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感动得不知说啥才好。在那个以粮为纲的年代,舅妈一家六口人,只有舅舅一个全劳力挣工分,表妹表弟还小,两个表姐在队里干活只能拿七成,挣不来几个工分,到年终生产队里分红,也分不到几个钱,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景,还要透资。舅妈能积攒起这五块钱,是多么的不容易啊!她要熬过多少个夜晚,纺多少棉纱,才能积攒起来?我无从得知。望着舅妈,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转身踏上船头,挥手作别。送行队伍里只有母亲、姐姐和舅妈,还有族里的阿婆。就是这样冷冷清清的早晨,我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提着一只帆布包,怀揣着舅妈给我的五块人民币,登上了机帆船船头,离开了正在落泪的母亲,离开了目光热切的舅妈,离开了我可爱的家乡……

  到了部队后,驻扎在豹山脚下的山沟沟里,尽管周围环境恶劣,生活条件十分艰苦,一日三餐有两顿是苞米面窝窝头,饮食很不习惯,我都舍不得花掉舅妈给的五元钱。数九寒冬在训练场上,我思念家乡,想起舅妈,心头总感到热烘烘的。三年后我第一次探亲假,没有忘记给舅舅、舅妈买点山东特产。舅舅喜欢喝酒,一次能喝一斤多,我就带了两瓶山东的好酒——景芝白干,舅妈身体不太好,就带了山东产的红枣、花生米等滋补品。此后的探亲假,我从不忘去看望舅妈舅舅,也从不空手去。

  我离开家乡多年,舅妈常到我家,问我在部队的情况,家中也一直得到舅舅舅妈的帮助,尤其是我母亲,患癌症晚期手术后,饮食吞咽困难,常常一个人在家暗自流泪。我舅妈把她接到家里,照顾她,服侍她,杀了活鸡、鲜鱼,给她熬汤,端到母亲床边喂她喝,还买了猪脑、猪心清蒸,给我母亲调剂口味,补养身体。由于吞咽困难,我母亲一顿饭要吃很长时间,甚至要一两个小时,舅妈就陪在她身边。天气好时,舅妈还把我母亲扶到屋檐凉台上,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母亲在舅妈家的一个多月时间里,虽是重病晚期,但精神特别好,享受了一段开心的日子。

  为此,我更加感激舅妈,每次回家探亲过年,大年初一我必到舅妈家拜年。我成家后,妻子随了军,我把舅妈的好处说给妻子听,她也很受感动。家中经济条件好起来以后,每次回到故乡探亲,去看舅妈时,临走都要给她些钱,聊表心意。我转业到了地方工作,离故乡近了,十年来,每年春节或是清明节,去探望舅妈成了我的一件心事。舅妈年纪大了,愈发信佛,每逢初一、十五,总要迈着蹒跚的步子去寺庙烧香,给她三五百块钱,在现在这个年代也派不了多少用场,给她点香火钱,只是表达我的一份感恩之情,一份孝敬之心!

  …………

  太阳偏西了,我们一家人在舅妈床边待了好长时间,说了很多的话,我也想了很多的事。临道别前,妻子又给了舅妈五百元钱。舅妈再三推辞说:“外甥每次来看望我,都给我钱,这次不好意思再拿你们的钱啦!”妻子还是把钱放在了她的枕头底下。

  离开舅妈家,走在老街上,我给儿子讲述了舅妈的故事,还告诉他:“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舅妈在我参军入伍离开家乡的时候,给过我五块人民币,还有我小时候她对我的种种好处,着实让我记挂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