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的旧片段散文

刘莉莉老师

春天里的旧片段散文

  一

  村东头向阳的沙地绵软得像妈妈的怀抱,挖辣辣菜的女孩看着一朵一朵细嫩的绿叶贴在地面上,就想起了妈妈衣襟上的绣花,她不忍心去挖,就用小铲圈占了缸口那样大的地盘,向同伴宣布:这是我的。

  瘦条条的邻家男孩挖了一根拇指般粗的辣辣,放进咯吱窝里捋了捋,然后拿到女孩眼前兴奋地说,你看,这是辣辣王。其他撅着屁股挖辣辣的孩子听到后,纷纷扭脸来看,男孩忙忙将辣辣装进了衣兜。

  鹞鹰一样飞旋来的小子,是看管磨坊那人的儿子,他的身子肉墩墩的。他说,他偏偏看上了女孩圈占的辣辣菜。女孩急忙圈住胳膊罩住自己的地盘,可那小子闪电一般左忽右闪几下,就把女孩手臂围成的防线突破了,他“噌噌”几铲下去,那些花朵似的辣辣被挖了下来。女孩气得两眼喷火,恨不得烧了他。而那个家伙得意极了,他把辣辣在袖口上蹭了蹭,然后一把填进嘴洞嚼起来……结果,辣得口舌冒火,鼻子起烟,他忙不迭地又拿手掌往那洞里扇风。

  回家的路上,女孩绷着一张冷饼子似的脸,没有搭理磨坊家的小子。走在一起的邻家男孩将自己口袋里的辣辣菜,包括那根辣辣王都掏出来,悄悄塞到了女孩手上。可这事被磨坊家的小子发现了,他怪叫一声:看啊,他把辣辣给了他媳妇。七八个被太阳晒得打蔫的孩子听了,就像猛地被冰手挠了痒痒似的“嗷嗷嗷”哄笑起来。

  女孩又羞又恼,她把对磨坊小子的一肚子气转到了邻家男孩身上。她歪头瞪眼看他,却发现男孩的脸儿红红的,像被太阳摸过。

  那一年,女孩上小学三年级,但不知为啥,自此她再也没和邻家男孩说过话。

  二

  头茬韭菜有一榨高了,细细的风摸过来,满地的韭菜就欢欣起来。你看,一大早的,它们就沐浴着阳光的千波万涛舒展腰身,真像穿着绿色校服,列队做操的小人国学生!

  背着花布书包,走在上学路上的孩子们看着招摇的韭菜,闻着韭菜一股子一股子散发的体香,他们的瞳仁和心里就蹿出了快乐,这快乐蹿得很高,很高,简直就在高过槐树顶的地方与麻雀齐飞。

  看管韭菜地的老头,弯背驼腰,头皮亮光光的,他扶着杨木手杖,捋着山羊胡子,像土地公公一样站在窝棚前的高台子上,把目光投向他的御赐封地。大人们都说,老头守护村里这块韭菜地,比守护他的心脏和酒瓶要紧,可孩子们并不这样认为。

  孩子们知道暮色一旦围起纱帐,他们和老头就如约上演一种游戏,这种游戏比猫捉老鼠,还令他们开心。

  是妈妈打发孩子们去偷韭菜的,偷韭菜,惯用的套路是兵分两路,两路相互配合。看韭菜的`老头在幕帐里踱步,一拨孩子在这边地头出现,另一拨孩子悄然往那边地头行进,突然一声口哨,两拨孩子同时跳进地里行动,看韭菜的老头朝这边孩子扑过来,这边孩子哗地就跑,老头掉头追那边孩子,这边孩子又跳到地里,老头返身追来,那边孩子又窜进地里……几个回合辗转,老头追不动了,站在路上跺脚踹地气咻咻地骂:碎崽子,让你们偷,抓住了把你娃屎捋掉……他的骂声比他的脚步声跑得快,听到骂声追过来,孩子们又一声口哨,衣襟兜起韭菜,猴子一般往四处逃散。

  第二天早晨,所有偷过韭菜的孩子在上学的路上被老头吆喝着截住,老头虎着脸说,男娃头上弹两下,女娃头上弹一下,我要看看你们的西瓜蛋熟了没有……小小的惩罚,犹如扬汤止沸,激起更加清脆的笑声。

  摸着了老头的头皮是软的,孩子们越发变得猴里猴气,偷韭菜的游戏就玩得更加热闹了。

  然而春天还没过完,第三茬韭菜刚刚冒出芽尖,老头就在半夜随着酒味飘走了。再次聚在夜幕下偷韭菜的孩子们再也觉得没啥意思了。孩子们抬头望天,天上的月亮明晃晃的,似乎在看他们。孩子们哇地喊起来,看啊,老头在天上,脑袋更亮了,他认得咱们……

  后来,孩子们才从大人嘴里知道这个头顶光光的老头,是早年逃难来到村子里的一位姓焦的孤寡爷爷。

  三

  刘家门前的花开得有碗口大,一把一把的香气将每天上学下学路过此处的女孩的心思牢牢地拴住。透过乱树枝围成的篱笆,她看见粉彤彤的花朵都在对她笑,她真想走到近前摸摸它们是否和她一样,在面对路人的眼光时额头会渗出细汗。可是,果树下一只身上沾满草屑的黄狗总要凶巴巴地发出警告。

  一天中午,女孩上学走得早,路过刘家门口时,看见黄狗蜷着身子睡午觉,她便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篱笆,可刚刚够着一片花叶,那黄狗就猛地扑腾起来咬人,女孩吓得一个趔趄,爬起来要跑,目光掠过刘家屋子,依稀看见他家耳房窗户上的一小块玻璃内,似乎有一双眼睛在往外窥看。

  过了几天,刘家女儿手捧几支花等在门前路口,她把花送给了放学回家的女孩。女孩看见刘家女儿羞羞地笑,脸颊粉粉的就像花瓣一样。她还看见,刘家女儿在转身走向院子时,两条细长的辫子在腰间轻盈盈地飘着,像极了那些花枝被小风推摇时的样子。

  青杏酸透孩子们腮帮子的那几天,刘家门前的花不知被谁的手一瓣一瓣地撕落在地。接着,线线雨又在村子里盘盘绕绕下了两天,村子里凄凄冷冷的。刘家女儿再也没出现过。女孩听村里人说,刘家女儿的妈妈得了老鼠疮死了,刘家女儿被她的爸爸嫁到后山,换了足足够喝半年酒的酒钱和两袋子豌豆。

  那时,上学的女孩不知道刘家门前的花叫芍药,只知道刘家女儿是个哑巴,没有名字。

  四

  村子里终于压上了自来水,家家户户的水缸都变成了养鱼缸,这下可忙坏了整个村子的扁担,它们“吱扭,吱扭”哼着调调来来去去,整日不断。村里人都说从那弯头嘴子里流出的水就是香。

  距离自来水井十几米开外,是女孩家的一亩自留地。妈妈披着毛毛雨种了半亩水萝卜,半亩菠菜。太阳热心热肠地看管了几天,那些苗苗芽芽就明目张胆地顶着土皮出来了。从杨树林溜出来的风手脚不安,路过地里时,这边拉拔一下,那边推搡两下,结果没想到的是,萝卜秧子、菠菜苗子不仅借机“噌噌噌”蹿高了个头,还挨挨挤挤壮大成队伍,妈妈一时着急起来,便喊上已升到初中的女孩去地里间苗。

  女孩蹲在地里,手脚麻利地照着妈妈教的方法间着菠菜小苗。有人从自来水管子那边吹着口哨过来了。女孩抬头,认得那是背着黄色帆布书包上学的高中生。高中生走到女孩跟前蹲下,拔了一撮菠菜,吹了吹土吃进了嘴里,然后对女孩说:“菠菜好吃,你记着,我最爱吃菠菜了。”女孩瞥了他一眼,没有言语。她对高中生说的那句话感到莫名其妙。

  过了几天,女孩独自在地里间着菠菜。挑水来的高中生走了过来又拔了菠菜。这次他把菠菜衔在嘴角吃吃地笑着说:“你要记着,记着点儿,我最爱吃菠菜了。”为什么要让我记着?女孩觉得他的话语中有一种怪怪的味道,不像是菠菜味,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她认真地朝他的脸上瞅去。不料这一瞅却让她慌张万分。那高中生正弯着脑袋盯着她看,而眼睛里有一种比他的话语更怪异的黏黏糊糊的东西。

  女孩自此了心思。她反复琢磨,就是不能明白那高中生眼中包含的东西。但是整个春天里,只要来地里帮妈妈干活,她的心里就莫名地慌乱不安起来。

  她总是觉得,那天那个高中生歪着脑袋看她时,可能不小心把眼神掉在了地里,生根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