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梨花白散文

刘莉莉老师

清明梨花白散文

  我非常喜欢梨花的白,更爱梨花的纯洁与淡雅。春天里来百花开,然而,在我的乡下老家,如今每年的春上,我所能见到的常常是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风和日丽,笑靥满树,桃花的红艳与盛极,可以说占尽了无限的春光。我记得从前,待繁华落尽,一切归于平淡,老家的梨花就会含情脉脉地粉墨登场。在我早年的记忆里,梨花的姗姗来迟,它绝无半点的娇气和故作姿态之嫌,它每年似乎都在赶着一个节气或节日。

  “梨花风起正清明”,梨花盛开的时候,正值清明节气。据《淮南子?天文训》记载:“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岁时百问》中则说:“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从前的乡下老家也有一句老歌子,叫做:“清明前后,种瓜种豆。”清明不仅是古代农业生产的重要节气,也是我国古老而传统的祭祀节日。我以为“梨花”就是在挽留春天,一个“梨”字,不正好是“离”的谐音吗?挽留是对美好事物的依恋,而离别是万物的轮回。我以为生命只是一个过程,难得“清明”,最难得的是像梨花一样地“白”。

  我的故乡老祁堂是贾鲁河畔一个普普通通村庄,曲曲折折的河水绕村流过,阴阳先生说那里绝对是一块风水宝地。可听我爷爷讲,自打他记事起,也不曾有谁做过什么大官。甚至直到今天,连一个七品芝麻官也没见出过。据说老来祖却是大明朝时的进士第七,正儿八白地坐过山西某县的正堂,只是因丁忧辞官、再出山不久便病死于任上了。老来祖还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这一点是确信无疑的,因为曾有人见过皇帝钦赐的牌匾。说起这些,作为后人在感到荣耀的同时,也多多少少地有些汗颜。

  早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建乡的时候,老祁堂村一下子就迁走了几十户,村子靠前的半截几乎空了。从庄子的中心街,确切地说,应是从街口那长满青苔的水井向南,一路两边,不远栽有一棵大梨树。梨树手扯手、肩并肩,一直沿街延伸至村南的旧河堤。在我记事的时候,那里就是一片大梨园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是唐代边塞诗人岑参咏雪的诗句。不过,这雪若梨花的意境倒很容易让我想起当年的情景。

  我记得当年老家村南的那片大梨园,梨树虽然没有千棵万棵这么夸张,但也足足有上百棵之多,而且棵棵梨树都很粗大,有的我一搂还搂不住。村南的那条河堤是贾鲁河从前改道留下的,靠着堤岸并排就还有三棵大梨树,它们就像孪生三兄弟似的,高低大小都差不多。我还记得在那数以百计的大梨树中,梨子的品种也非常多,有大黄梨、小黄梨、疙瘩梨、鸭蛋梨,还有好吃又好看的青穗梨等,但无论是哪一种,春天似乎一律都开白色的花。

  在每年梨花绽放的季节,村子内外便连成了一体。团花簇锦,像一片翻着波浪的大海,又像蓝天上的朵朵白云。若将其比成“雪”,满树的落雪,晶莹剔透,洁白而光亮,那可不是一夜春风所能做到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诗人的感情是凝重的,但其想象也是丰富的。一株株雪白的梨花,又何愁没有“一枝春带雨”?不过,那个时候,我绝然不会想到像大诗人白居易笔下的杨贵妃。

  至今犹记,梨花初放,青叶尚未成形,一簇簇梨花开满枝头,花瓣纯白,一尘不染,玲珑而剔透,连只雀儿也不见,真的是漂漂亮亮、大大方方。轻风徐来,枝条晃动,如丝的花蕊引来了“嗡嗡嘤嘤”的蜜蜂,柱头的药粉散发出细细的幽香,偶有蝴蝶前来助阵,动中有静,静中有动,蝴蝶与梨花花真伪难辨。花海、云海,梨花团团,喷云吐雾,尽情地开着。那一棵棵梨树如梦如幻,真有些像传说中的蓬莱仙阁;那一枝枝圣洁的梨花,恍若衣袂飘举、含情凝睇的仙女们的绰约风姿,给人一种如入仙境的幻觉。

  岁月在时间的流里凝固,轻风无法漂白曾经的记忆。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只想拾取那段多么熟悉的黑白底片。我的祖辈与父辈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他们一辈子都在与脚下的黄土地打交道。爷爷生前曾教过私塾,是生产队里有名的老瓜匠。父亲是赶牛驴车的.,当时人们都叫“使唤牲口的”。祖父的瓜田就在村子的南头,与梨园也就一路之隔。那里曾是一片泡沙窝,生产队时,冬季农闲无事可干,无事找事就深翻土地。原本鸡叨羊啃、猪拱狗择之地,也变成了肥沃的良田,改天换地,一切都应皆归功于伟大的劳动与创造。

  那年月,每到清明节前后,梨花风起,大队部里常常会播放《朝阳沟》选段:“桃花谢,梨花开,杨柳吐絮,一转眼又半年。”每当这时,祖父便戴上斗笠,拿起瓜铲,开始了他的伟大征程。“我决心在农村干它一百年!”现在想想,这句话唱得最为响亮。“一百年”是个整数,其实就是说人的一辈子。无论是我的爷爷,还是我的父亲,他们都刚好走过“古稀”,便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了。但在故乡的那块黄土地上,他们实实在在地干了一辈子,正如梨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直到大树轰然倒下。

  想当年,我曾经多次地跟着爷爷下地。爷爷在瓜田里翻土、除草、下秧、整苗,浇水和盘瓜,我则在大梨树下垒瓜园、看梨花、拾蝉蜕、捉“知了”,有时还像小狗一样故意把尿洒在大梨树上。爷爷干活累了,就夹着瓜铲走到大梨树下,摘掉头上的斗笠,靠着梨树坐下,从上衣的内兜里掏出准备好的纸条和烟沫,裹成喇叭筒点上,便招呼我过去。爷爷猛抽几口,从地上捡起小干柴,给我写下一个大大的“梨”字,问我:“是啥字?”我说:“不知道。”爷爷用手拍拍身边的大树,看看我。我立马明白了,说是“梨”,爷爷笑了。

  我知道爷爷教过私塾,一肚子的学问,便反问道:“爷爷,梨花为何是白的?”爷爷似乎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很长时间,爷爷掐灭了烟,在梨树上操了操,长叹一口气说:“它内心里苦啊!”我清楚地记得当时爷爷的那个“苦”字拉得很长。我感觉爷爷所答非所问,又说:“‘苦’就是‘白’的吗?”“‘苦’在心里,酝酿出的结晶才是白色的。这些你不懂,还是不说了吧!”爷爷答道。我穷追不舍,接着又问:“那为何结的梨子却是甜的呢?”爷爷这次回答的很爽快:“苦尽甘来,享受的感觉,总是甜的。”

  当时使唤牲口的父亲,每次下地回来,大都是在梨园里卸套。卸套时,父亲往往先让驴子打滚。有一只青驴,耳朵长长的,毛发光亮,转几圈它就是不卧下,伸着头去啃地上的青草。父亲折一小枝梨花往地上一撂,它立即便卧在地上,四蹄翻发,左右各打几个滚,然后猛地站起,抖抖身上的尘土,扬起脖子,“哼哼哈哈”地大叫几声,又勾下头不时去嗅地上的梨花。父亲将其拴好,整理整理所用的家伙,才转身回家吃饭。这时的梨园却显得非常地幽静,枝头的梨花似乎一直在看着、笑着。

  古朴的乡村,宁静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自在。其实做官不做官又有何妨?当年的陶令公不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挂冠归园田,复得反自然是多么的快活。鸡鸣桑树,狗吠深巷,梨园驴鸣,种瓜得瓜,生活从来不乏生命的交响。种豆于南山,草盛苗稀,而诗人的志趣依然不减。爷爷常年种瓜匍匐于黄土地,父亲风雨中来来往往赶着牛驴,他们把对生活的爱都一门心思地用在了黄土地,用在了手里的活计上。

  但爷爷从来没有放松过对我的教育。无论是皓月当空,还是风雨之夜,再忙再累,每天吃过晚饭,爷爷总是点上小煤油灯,督促我温习功课。做完功课,爷爷还让我写大字、打算盘,可我总是嚷嚷着叫他讲故事。爷爷是一副好心肠、好脾气,在我应付完功课和杂耍之后,他也时常满足我的要求。什么王戎早慧、孔融让梨、桃园结义、宋江杀妻等,我都是从那时听爷爷讲的。现在想想,当时爷爷每每讲过之后,还来上一段“精彩”的点评。有时一高兴,还赏我一把嗑好的瓜子。如果运气好,青皮红子戆口甜的小瓜,用一块皱巴巴的羊肚子手巾包着,偶尔也是有的。

  由于生活的压力,父亲那些年脾气不太好,对我要求比较严,但看得出他还是深深地爱着我的。记得有一次,我和小朋友一起去看打靶,父亲气得他暴跳如雷,回来之后,他就把我拴在大梨树上,而自己抱着粗大的梨树枝使劲地摇晃,满树的梨花都都感到震撼了,他还未停止。直到爷爷来了,父亲才像个孩子似的委屈地说:“不是我要打他,看他干的是啥事?”爷爷接过话茬问:“啥事?”父亲急着要说,爷爷像父亲一使眼色,说:“你回去吧,我在问他!”说着,爷爷给我解开了,摸摸我的头说:“孩子,该学习的时候一定要学习,就像这梨树误了花期,怎么会结果呢?”

  往事历历在目,可一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祖父在一个梨花盛开的清晨,悄悄地走了。他一贫如洗,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记忆中他只给我留下了一对梨木简,那是他亲手做的。还记得那是一年的中秋,村里来了一位说书老艺人,傍晚设场,击鼓打板,唱了一通《薛仁贵征西》。内容大致是说梨山老母的徒弟樊梨花,阵前捉住了大唐征西先锋薛顶山;樊梨花只记得临下山时老师的一句话“遇白则嫁”,可先遇杨范,后遇顶山,而羊(杨)明显逊于雪(薛),匆忙间不知如何是好。

  此出戏格外热闹,可我的注意力只在说书艺人手中的那副简板上。临结束的时候,我哭着闹着坚持要拿走,艺人不肯,这可急坏了我的爷爷。情急之中,爷爷只好答应给我做副好的,在众人的劝说下我才作罢。事情过后,我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没想到祖父又是锯又是刨的,整整花费了三个晚上,还真给我做了一对梨木简。如今那对梨木简也不知遗落何处,杳如黄鹤,已成为永久的事实。

  在香港回归的那年农历十月,一个飘雪的日子,父亲也去了。如今,老家的那片大梨园也早已销声匿迹,只有老母亲还跟我一起生活着,她那满头的白发既像雪,而又更像梨花。小时候的一切都单纯得如一张白纸,老了老了,头顶犹如下了一场飞雪,而人生却一年又一年,仿佛就是那满树的梨花,开开落落,落落开开。梨花白,“白”正是生活的本色与底色,我爱梨花,我爱原汁原味的底色生活。在平凡的岗位上做着平凡的事情,心地纯洁,我以为“淡”也是一种“雅”。

  近些年,由于忙于琐事,我已有好长时间没回老家了。去年清明节前夕,我回了一趟老家,推门一望,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满目地萧然。我摸索着走近院中,在堂屋正门的东南角站定,用手扶摸着父亲临走那年栽下的梨树,看着那一枝枝通白的梨花,看着那颓圮的墙壁上枯死的瓦菲,看着那四面新起的洋楼和别墅,人世沧桑,我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了俄罗斯经典歌曲《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美好的春光。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游乡卖菜的,车喇叭声声清亮。歌声春光,梨花轻纱,故乡天涯,最美还是梨花白,最淡也是梨花白。我非常喜欢大诗人苏东坡的《东栏梨花》那首小诗:梨花淡白柳色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啊,纯洁雅静的清明梨花!人生能有几清明,愿作梨花度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