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苍颜散文

黄飞老师

裸露的苍颜散文

  他坐在我的对面。我却想到树根,是那种被风霜扫荡过的千年树根。他悬空于高崖的腰骨之侧,裸露的筋脉环状排列,紧紧黏住石壁的缝隙。直上的枝干撑起浓密的树冠,荫蔽着峭楞楞的石径,生动着攀山人的眼睛。

  会议室坐满了教师。他说话时,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他。他一点也不紧张,仿佛这就是他的家,是他忙碌之余回来安顿家事的暖巢。安顿好之后,顾不得点一根烟,顾不得洗一把尘灰的脸面,顾不得吃一顿素朴的家常饭,他就得起身离去。毕竟,还有那么多的大事要他处理;毕竟,还有那么多人把他当做家长,当做一方神圣。

  他的声音依然有阳光,是滚动在草叶之间让露汁莹润起来的晨光,是劲松叶脉里储蓄了千年的光芒。只要你抬眼望去,那些光芒便会透露出霞色的希望,把你心头的灰暗与绝望一股脑儿消散净尽。欣慰之时,我却分明感觉到,那些阳光的背后,飘过无数场风雨。风雨一次次咆哮,一次次怒号,一次次想要把他置于阴暗的湿地,深陷于泥淖之中,让他与世人永远隔绝,让他通体的阳光与肉身一起消亡。

  这是一个小城,是一个无法融入大城的小城。城中的人以农业为生。悠久的农耕传统使她保持着特立独行的风采。自从被鹤立鸡群一般树着,她便孤单,她便清寒。没有现成的.模式供她翻版,她只有抬头望天,低头探路。虽然走得艰难,但每一步都是遥遥领先。与此同时,农城里的孩子,农城里的老师,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落后的办学条件,陈旧的教学理念,闭塞的教育环境,给农城的发展埋下树根一般层层盘绕的隐患。

  他站出来时,是希望给农城构建一方教育的蓝天。因为,这天空下,生长着一群孩子,活跃着一群教师。他们就像农城角角落落的花儿,装扮着农城的四季风光。但是,没有鲜亮的阳光,那些花儿,开不了几日,便早早地委顿而去。这座农城不缺少拼搏的身影,可惜,他们在黑暗中行走,时时有迷失的茫然,有坠亡的险象。他来了,人们仿佛看到一座游动的灯塔,里里外外的光,足以照亮每一双探寻的眼睛。

  当年,他伙同领导们走进我课堂的那一刻,我还不清楚他的身份。他像个极度认真的学生,歪斜着脑袋听课,会意时频频地点头。也会适时地跟着学生们一起鼓掌。我相信,那掌声是真诚的,两只手掌的合拍也是情不自禁的。掌声里,既有对学生精彩回答的鼓励,也有对教师教学艺术的首肯。教书十年,从没见过那个校外领导突然袭击来听我的课,从没得到如此高扬的认可。下课时,领导们鱼贯而出。他走到我面前,忽然伸出手。从未与人握别过的我,慌乱之中伸出了左手。他没有丝毫犹疑,用力地一握,笑笑地说,不错!

  那时,他的脸庞白净,饱满,水色分明。那时,他的头发亮亮的,泛着黑豆的光泽。那时,他站着,后背像壁立的山墙。迈着方步,从你面前踏过去,你能感受到一种坚挺,一种勇毅。现在,他坐在那里,讲话时,两腮明显凹下去,皮纹松松的,有浓密的褶皱,有层层沉淀的黑斑。头发尽管染过,头皮上的白根像春日的笋子,此起彼伏地生长着。时不时冒出头来给你拉一次身体的警报。

  顾得了吗?这么多这么多的事,等着他处理,像处理秋天田间丛丛的野草。稍不留意,便清除不尽。只要留下一粒野草的种子,来年便会萌蘖生长,枝繁叶茂,遗患无穷。这么多年,我不知他做了些什么,他还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他当年握别时留在我掌心里的温度,融化了我心头的雪山,凿开了我在沙丘中垦荒的流泉,浇灌出一片片葱茏的绿野,开出满原野芬芳的小花,一朵一朵的,氤氲着弥散不尽的花香。

  校园风貌的改变,让我们看到了农城教育的曙光,听到了农城响起的阵阵春雷。我想,只要有雷声,就会有春雨,就会有松软的土层,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生长,就会有满枝头红红的果子,就会有果香飘溢的农城景象。

  站起一座城,站起了城中的一群人。他的后背驼下了,他的健硕的身躯羸弱了。病房中,他被爱人搀扶着,从洗手间走出,走向自己的病床。那一刻,我正好走进去,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头泛起酸涩的泪雨。是的,农城教育的位置重了,他的身体却轻了,轻得一阵风便可以吹倒。但是,我相信,即使有再强悍的风,也难以吹熄他心头燃起的熊熊火焰。你看,他躺在病床上,又拿起一本书,痴痴地读着,细细地品着,嘴角不时露出丽日晴空纯色的笑意,给探望的人以迎春次第盛开的橘色希望。

  短短八年,时间的鞭影给他留下多么残酷的印痕!那一年,他行走人群中,只要我抬头,便能探寻到他的英踪。这一年,即便他独自一人悄然漫步,即便我竭心尽力寻找,也难以立刻分辨出他的身形。多少次大会,我远远地望他,看不清他的容颜,看不清他裸露的表情,看不清他风蚀雨注后的沧桑变化。只有他掷地有声的慷慨陈词,入心成根,在每个教师的意念中潜滋暗长。如同今日,他依然把风雨裹在心口,把阳光举到头顶,照亮每一双疲累的眼睛,让他们借着这道神圣的光束,踏上奋然前行的路。

  你看,那些葱绿的叶儿枯萎凋零后,树根却吮吸着雪水蓄积力量。即便裸露出世间最古老的苍颜,他依然会用冉冉的白须回应春风的等待。根扎下去了,扎得如此深沉,那么,摇动他便是亘古未有的荒谬。既然如此,就让他自己来创造,创造属于这座农城特有的教育神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