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记忆散文随笔

王明刚老师

老家的记忆散文随笔

  铁匠铺

  穿过半条大街,再拐进一条小巷,绕过数栋民宅,也就几分钟光景,喧嚣声戛然而止,我已来到铁匠铺的跟前。铁匠铺里正中是炉膛,里头炉火正旺。旁侧是大铁墩(也叫铁砧子,即铁匠打铁的平台)、大小铁锤(大铁锤用来造型,小铁锤用来精修,用途各异)、铁夹(用来夹烧热的铁坯)。铁匠铺散落着已打好的各种铁器,铁锹、斧头、镰刀、锄头、柴刀,呈现不一样的曲线却颇为相似的纹路表情。一扇硕大的窗户被人“砰”地打开,阳光随即汹涌而入,宛如一道金色的瀑布,坠落在墨黑发亮的大铁墩处,溅起此起彼伏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锻打声:

  “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节奏起落转合,音色和谐悦耳。我痴痴地凝望:年长的铁匠,有仙风道骨的气场,他正娴熟地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坯用铁夹夹紧,安放于大铁墩,以小铁锤细心敲打,心无旁骛;年轻一点的铁匠,体态要微胖些,他手挥大铁锤,应合老铁匠的节奏,心领神会地锻打。大锤小锤,变幻莫测的上下弧线,串起一朵朵耀眼的铁花。铁花越开越多,越开越大。先是向四周乱窜,像响尾蛇捕食时的长舌头,迅疾射出,又倏地缩回;接着,铁花汇聚成一团火炬般的光芒,闪闪烁烁,引来一阵喝彩。当铁坯历经烈火的煎熬之后,便甩进一旁的铁桶,再经受沁凉之水的浸润,只听见“嗞嗞”声响彻耳畔,铁桶的上面遂升腾起一片热气。这淬火、凉拔的工序完成后,老铁匠再将铁坯烧红、锤打,精心打磨,没有丝毫怠慢。有了冰火的双重砥砺,再融进手艺人的智慧与情感,起先看着粗糙、灰头灰脑的铁坯,转眼间便出落得婀娜多姿,它的刀尖已经弯成柔和的半月形,线条婉转,刀锋闪着寒光。农夫的好朋友——镰刀宣告打磨成功,即将奔赴广袤田野,与秋高气爽的日子亲吻,与沉甸甸的稻穗亲吻,与丰收的喜悦亲吻。

  货郎

  “叮咚,叮咚,叮叮咚!”货郎的宝贝铁板敲起来了!声音好像蜻蜓点水,一朵朵旋律的涟漪随即弥散开来。其中一朵小憩在村口的祠堂门楣前,兀自绽放,遂引来嗡嗡叫嚷的蜜蜂,那是村里馋嘴顽童的倾巢出动。

  货郎挑子的货架上,物品繁多,呈现出光怪陆离的色彩。既有剪刀、锥子、顶针等生活日用品,又有气球、万花筒、水枪等小玩具,还有女孩专用的漂亮纽扣、发夹、香包等。当然,最诱人的是货架篾盘里躺着又圆又大的麦芽糖。

  为了吸引小孩,货郎往往会用小刀细心切下一丁点麦芽糖,然后分给小孩,乐此不疲。麦芽糖量虽极少,却一样给予小孩味蕾以甘香的刺激,让带了零花钱的小孩心甘情愿地慷慨一回。没钱的呢?货郎热情帮忙出主意。他的嗓音带着磁性,把在场的一颗颗晶亮童心牢牢吸附。

  “家里有破铜烂锡吗?牙膏皮,烂钢勺……还有方孔铜钱吗?就是毽子中间固定鸡毛的铜钱,有多少都可以拿过来,想换糖呀气球呀发夹呀都行,我等着你们。”

  女娃娃内敛害羞,控制力较强,她们往往将掌心里的毽子差不多捏出汗来,也不愿轻易出手取出毽子里的铜钱,来交换心仪之物。而男孩子粗犷随性,咚咚跑回家搜罗一番,总能找出点啥东西。我依稀记得,自己有那么一回,傻傻地将家里尚未用完的牙膏悉数挤出,再用水冲走,消除“罪证”,以薄薄的一块牙膏皮换一小块麦芽糖吃。这种亏本的买卖,回想起来,真有“买椟还珠”的意味。

  穿村走户的货郎,为我的童年生活打开了一扇神奇之窗,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里增长见识,收获快乐。渐行渐远的货郎们,挑着乡愁挑着梦想走四方,他们夕阳下迷离的背影,宛如铁板有节奏敲击的乡音,苍凉怅惘……

  晒谷场

  童年的小镇,常常看到农民在小学附近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晒谷场上劳作。他们有时打扫干净晒谷场,再将早稻、晚稻、毛豆、花生、荸荠等直接倾倒在场上晾晒;有时,在晒谷场摆一排方桌,桌上各放一个竹匾,匾里散落青菜、白萝卜、番薯片、梨片、酱姜、蜜茄等。虽有主人躲得远远的,不时从住处门缝间探出头来窥望,但一些放学早的顽童还是胆大包天,像离弦之箭冲向竹匾,随手抓一把番薯片或蜜茄放进口袋。往往顽童刚抓到几块,来不及品尝之时,远处便传来一阵筛豆子似的叫骂声。

  运气好的话,还可以观赏到民间五花八门的杂耍。有叠长凳、钻桶、额头顶重物、鞭子灭烛火、多人骑单车、小丑“帽子戏法”以及各种魔术等。最扣人心弦的是一个口喷火焰的节目。当侠士一样的演员边走近边口喷烈焰时,我的笑声顿时凝固,吓得屏息欲遁,生怕火焰跳过来,烧着我的头发眉毛。

  记忆中的晒谷场,是晒晒农民一年收成、晾晾美好希望的露天展览厅,也是汇聚无数童年趣事、几多欢快笑声的留声机。乡思已近,乡音渐远。我多想再回去看一看,停一停时光的脚步,让留声机里的故事重现

  渐渐深起来的苍凉

  暮色从村口涌进的时候,我独自一人站在村口,好似一个迷路的孩子打量一座突然出现在眼里的村庄。那棵遒枝虬干的老槐树荡然无存,时间改变了一切,可时间不能救赎一切。

  老槐树曾经葱茏遮日,从茂密的枝叶里打下来的日光斑驳在我曾经少年的脸上,风从远方来,带来眺望的风情。老槐树不止是一棵树,对于村庄来说,它是游子回到故乡看到的第一个亲人。

  远远地,看到老槐树那高耸入云的树冠,那份回到家乡的温暖宛如树下的那湾涌泉汩汩而出,荡漾心湖。旅途上的风尘和疲惫抖落一地,离乡背井的凄苦和无助烟消云散。在老槐树的眼里,多大都是它的孩子,多好都是它的孩子,多不好也还是它的孩子。诸生平等,是老槐树恪守的神性。老槐树是神树,在村庄里是不宣而知的秘密。很多驱魔辟邪的民间祭祀都在它的身下一一发生,红丝巾系满它低垂的枝干。隔三差五还有一堆堆的纸钱灰烬。遇到调皮的风,灰烬一飞冲天。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父亲选择一个黄道吉日认下老槐树为义父,祈望老槐树庇佑我。自此,我顺风顺水地长大成人,负笈求学,直至工作。无论是一脸得意还是一身落魄,我总不会忘记我还有一个义父和父母亲一样在乡下望我归来。我常常回去,回去的第一时间就是放下所有的行囊,在义父膨大的树荫里享受清凉或安抚,听它在风里给我的声声叮咛。可现在是谁谋杀了我的义父?也抹杀了我关于村庄的第一印象。

  后来细细询问母亲,才知道老槐树是自己倒下了,一开始没谁敢动它,是村里通灵的那位巫婆建议用来修建土地庙。于是,老槐树被锯成木板,撑起了整整一座土地庙。无数次我都不敢靠近土地庙,我生怕听见义父支离破碎的呻吟。如同枝叶,各自有枯荣。时间的长廊里,大地上的万物都是一阵急促的穿堂风。

  经不起时光,一棵千年古树尚且如此,那生育我的村庄呢?青草归来,除了村主干道是水泥打成的,灰着脸。其余的小路都被青草覆盖,通向一栋栋旧房子的.几乎挪不开脚步。田园将芜,而现在我置身的村庄已经荒芜,那空空荡荡的田野没有稻禾簇立的身影,板结的一片,咧开干涸的嘴。良田数年不种,好比无人居住的房屋自动开裂。良田其实也不多了,只要靠近马路的都被一栋栋五光十色的楼房占据。这些年,房子是村庄里长得最为茂盛的作物。可再茂盛的作物也结不出裹腹的稻子了。可这么疯长的作物只是大地上的装饰。所有的新房子都雕梁画栋,瓷砖折射最后的夕光刺痛我的眼睛。一座座新房子如这个时代一样无限的荣光。

  村庄里的乡亲一生最热衷两件事。一是送书,一度乡亲们以送孩子读书为荣,谁家的孩子考学出去,哪怕再不济也是光宗耀祖。有孩子在外工作,父母走在田埂路上都有劲,好像泥土不沾脚。二是建房。一生为人就要修建一栋好房子,房子好儿子能娶得好女儿能嫁得好。可送书这些年乡亲们已然丧失了热情,农家子弟即使读大学出来还得打工。慢慢地有很多父母不主张孩子多读书,而宁愿把钱省下来建房,房子看得见摸得着,还能指望娶个好媳妇。一窝蜂,房子如蜂,叮在一丘丘好田上。

  富丽辉煌的房子一扇扇大门紧闭,好似暮年失语的老人,一语不发地呆立在夕照里,暮色是惟一的衣衫。偶尔吱呀一声,走出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或跳出一个欢呼雀跃的孩子,见不到一个青壮年。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条生活之路。可对于村庄来说,离乡谋生是惟一之路。他们把低人一等的凄苦抛撒在异乡的土地上,把思乡之苦思亲之痛遗落在熟稔的村庄里。离开的和留下的都是苦,这些苦酿成深沉的静默,在村里贮存。还不是很黑的天色,一家家都关门闭户了,只有微弱的灯光告诉世界,这里还依稀有人烟。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繁华,村里的风景也越来越繁华,可人影越来越稀少人气越来越淡薄。没有狗吠之声,偶尔传来的是电视声。因为青壮年不在家,一户户人家早早关门。孩子自然也被关在了家里。一个个心灵都变得孤寂。

  而我那时候的童年和少年是何等的欢悦,没有星星的夜晚,我们齐聚在石拱桥上听老爷爷讲三国演义、聊斋故事和杨家将,那些说书人滋养了我的年少时光。有星星的夜晚,我们那一大群孩子或玩丢手绢或捉迷藏,有时候成群结队地去草地里捉萤火虫。那些萤火虫一闪闪地在我们手上的瓶子里,点亮我们深深浅浅的梦境。

  而现在,提前进入寂夜的村庄对我来说,是多么的生疏。我好比一个不安的游魂,在宫殿里游走,到处是触目的光彩,惟独找不到出口的光亮。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可以不光鲜,但一定要光亮。我在我挚爱的这片土地上找不到内心的光亮了。

  新房子都坐落在过去先人挥汗种植的良田上,而诸多的土墙老房子依旧在原地,岁月的风里,它们先后倾身弯腰,相继露出沧桑的眼神,相继显出不堪的负荷,相继吐出深沉的寂寥。曾经这些老房子里人丁兴旺五畜繁衍白天欢声笑语夜晚闹热喧腾,而今,没有人烟没有人气,一切都是残败的。老房子里神龛上的先人还在否?他们愿意迁居到新房子去吗?先人们在每年的中元节还能沿着那些老路回到老房子吗?他们可否会在这个变幻无常的村庄里迷路?也许,在他们的世界里,世界还是当初的模样,是他们熟悉和喜欢的那个村庄。老房子随风送来陈腐的气息,不时有瓦片坠落的回响。

  我踌躇不前,离开了就回不去了,只能在可怜的记忆里寻找陆离的光影。头顶的星星迷离清浅,似祖先深邃幽远的眼神。夜不深,村庄的睡眠已经很深了。行走的脚步惹不来一声熟悉的犬吠,无奈的叹息惊不走一只小小的鸟儿,深深厚厚的寂静包裹我。

  一点夜露打在我的额头上,我不禁一愣,旋即明白那不是清凉,是苍凉,是渐渐深起来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