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到山里住一夜散文

孙小飞老师

独自到山里住一夜散文

  山里的夜晚降临的很快,太阳刚刚消失,整个山谷就暗淡了下来,苍绿的松树林透出灰暗幽深,四周的山峰也在暮色里显得越发突兀峭拔。冷风吹来寒意,大片的灰色云雾正从山背后快速的翻涌上天空,大雨就要来了。

  我请山庄的主人带我去今晚住宿的蒙古包。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蒙古汉子,长了一张饱受大山里紫外线照射的黑红的脸和蒙古人特有的细长的小眼睛。他身上多了一件类似棉衣的灰长袍,敞着怀,腰间系上了一条粗带子,这可是夏天啊,我来的城市里今天有着四十度的高温呢,但不需要他解释了,还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双手抱在胸前的我,已经在劈头盖脸袭来的冷风冷雨里开始发抖了。

  几十座蒙古包沿着山谷三三两两的散落进松树林里,右边是石崖,左边是溪道,低矮的木栅栏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边缘把蒙古包围绕在其中。灰白色的蒙古包上方都随意的悬挂着一些彩色小布条,给松树林增添了色彩和生气。我的小蒙古包背靠石崖,开着两扇小小的窗户,窗框上刷着粗糙的粉红色的涂料,显得活波有趣,包内设置的近似于宾馆的小标间,两张小床,铺着简单的被褥,没有电器,但有电灯和卫生间,这显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蒙古包了,但仍有一股蒙古包里特有的羊膻味。

  此刻,蒙古包内是温暖的,换上干燥的睡衣,我舒服的松了口气,对我今晚的蜗居,我心里还是喜欢的。从小窗户里望出去,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饱含了雨水,骤然而至的冷雨在连绵起伏的山谷间升起大片的云雾,碧绿的山谷,茂盛的松树林,慢吞吞的在半山坡上吃草休息的牛羊,隐没进降临的夜色里,片刻之后,白天生机勃勃的大山就拥抱了深沉的黑夜。

  骤雨慢慢转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包外漆黑一片,我对面靠近溪边的一个蒙古包开了灯,灯光照射到溪岸边上矗立的一块大石头,发着黑黝黝的光。它的主人我有印象,是白天在供来客休息的凉棚下打麻将的一群人中的一个。时间还早,大山里电脑和手机都不可用,别无消遣,我就想睡了,这大半个白天,爬山踏青,沿着水道寻找奇石,在山谷里找野蘑菇,我玩的很专心,这些活动消耗了我太多的精力,躺下不久,我就睡着了。

  我已经很久没能顺利的安睡了,颈椎痛的折磨,失眠的困扰,都让我变得暴躁。今晚我很幸运,山里的夜黑的很彻底,淅淅沥沥的雨更增静寂,蒙古包的灯一灭,眼睛就陷入了完全的黑暗,奇特的是,这陌生的黑暗把我和世界分开了,没有恐惧和忐忑,反而给了我一种与世隔绝的愉悦感,这种轻松让我整个人都松驰了下来,我是在一种近乎喜悦的心情里入睡的。

  这一觉我睡得很沉,徘徊不去的焦虑也没有来搅扰我。直到我在自己的一声大叫里惊醒,在梦里我失脚从还没有封顶的高高的屋沿上摔了下来……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刚到午夜。外面雨还在下,溪边的蒙古包灯也还亮着,在雨雾中的一拳灯光像没入黑暗里的一只动物的眼。

  我醒来了,心还在跳,羊毛被子并不厚,我却出了一头的汗。梦中的一切很真实,是儿时生活的再现,一家人热热闹闹的盖房子,上小学的我调皮爬到已经垒好的山墙上,想帮着铺加在梁上的檩子,山墙很高,但我并没有从高墙上掉下来,我被母亲叫了下来……母亲早已去世,多年来我很少这样真真切切的梦见她的面容,时光荏苒,我早已经离开和忘怀了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忘记了我家那低矮简陋的小平房和那些缺吃少穿的艰苦岁月,可是这一梦,一切忽然都清晰的浮现出来。

  在我印象里,我的读过初中的母亲算是那一代人眼里的知识分子,连队里的大部分妇女都没有文化,连识字的都很少。母亲是特别的,看起来也和她们很不一样,她和她们保持着距离。她喜欢在做家事的时候小声唱歌,休息的时候安静的看会书。她有着爽朗的笑声和大方的处世态度,尽管生活不容易,但她总是尽力保持着仪容整齐谨言慎行和举止得体,并且也这样要求我们。我一直记得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短袖的确良白衬衫站在一群蓬乱着头发衣衫混乱不整的妇女中劳动的情景。母亲对我们影响很大,尤其是我,我觉得属于母亲身上的那种独特和骄傲的气质也一直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变成了我性格里不可或缺和改变的自我修养。

  记忆里的那年是我家盖房子,现在看来只是在院子里再盖间低矮的小棚子罢了,但那时可是我家的头等大事。房子是母亲主张盖的,那时她到了快四十岁的年纪,我们几个孩子像贪长的小树苗一天天拔高,男孩女孩还挤住在一间屋里,这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那年夏天,父亲开始在工作之余带着哥哥打土块,大家都来一起帮忙,把一块块和好的泥巴滚上细沙用力摔进特制的土块模子里压实,把表面多出的泥巴抹平,模子反过来倒扣在地上,再把模子小心的提起来,一块块长方形的泥巴土块就做好了,只等着太阳把它们完全晒干,就可以拿来盖房子了。

  打土块是个力气活,为了能早点盖起房子,大家都不怕腰酸腿疼干得很起劲。一堆堆的泥巴变成土块,晒干的土块再一块块码起来整齐的堆在家门前,房子盖好的那一天,家里简直比过年还快活,我们在新房子里跑进跑出,母亲里里外外的打扫,父亲给我们做我们都爱吃的辣子炒小鱼和苞面骨头。小鱼是弟弟在水渠里捉来的小泥鳅,只有手指长短,苞面骨头是把稠稠的熟玉米糊盛在小指粗细的大眼筛子里挤压,漏进凉水盆里的一小截一小截的玉米面疙瘩。

  我一直记得这两种食物的美味,记得那天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那是真正的快乐,——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做了喜欢的事并且努力去把它做好了。小房子落成,一切都那么完美,母亲脸上的笑容是心满意足的,我也觉得很幸福!可是,几年后,母亲忽然去世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也从此偏离了原有的轨道。

  生活里充斥着各种偶然,有些改变了生活,而有些则改变了命运。大部分的人生不是奋斗的必然,而是命运随波逐流的结果。每个人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一个位置,仿佛一只陀螺,被生活鞭策着旋转,在泥沼里跋涉的太久了,就急于找一个干燥温暖的地方,可以暂时的停下来歇一歇脚。

  我如此,那个亮着灯的蒙古包里住着的客人如此,周围的几十个蒙古包里差不多也都住着的人同样如此。此刻,也许他们还像白天一样在香烟围绕里忙着打麻将,也许沉沉入梦有了香甜的好睡,也许还在醒着无眠,同住在大山里的一群陌生人,有一夜没有交流的相聚,淡漠的.相逢注定短暂,明天过后就会各奔东西。

  活着,人人都在追逐快乐想要获得快乐,但快乐又在哪里?活着,人人都在编织幸福想要获得幸福,但幸福又是什么?为了满足私欲肯出售自己的孩子,看到摔倒的同类不伸出手扶起的人类是没有希望的。物质的富裕不等于改变了精神的贫穷,人性变得不堪,是生活太窘迫,还是本性太贪婪?是生命太脆弱,还是自身太冷血?逝者已去,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要日复一日的努力改变,为了离幸福更近,也为了不与幸福背道而驰。

  今夜,这个大山里的小小的蒙古包是我的栖身之所,就像多年以前母亲给她的孩子们盖的那间小房子。命运把我带到这里,和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没有高楼的林立和拥挤,没有长街的喧哗和浮躁,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隔膜和冷漠,这小小的蜗居此刻属于我,它是简陋和陌生的,但它阻隔风雨和寒冷,危险和恐惧,给我一夜的安枕,这就够了。

  生命仓促短暂,群山亘古常青,人类师法自然,却常常忘了自然本来的模样,自身本来的模样。生活是简单的,爱情是简单的,梦想也是简单的,在有限的时间里勤奋努力,真心去面对的人生就算再坎坷,那痛苦和悲伤也会减一分少一点吧?心中有一间装着爱的小房子,就不会再那么惧怕流浪和孤单了吧?

  再醒来时天已是大亮。山谷里像昨天一样,避暑的客人旧的离去,新的又来了。

  阳光再一次普照群峰,夜雨把座座青山洗的干干净净,绿色怡人。空气清冽里带着松脂的清香,让人忍不住想多吸一口,再吸一口!山里的空气真好啊!退房的时候,汉语说得蹩脚的蒙古汉子关上了蒙古包的门转身离开,我问“你不用锁门吗?”,他黑红的脸膛露出笑容,摆着手说“不用,山里的,没人。你的,下次再来。”,我学着他的语气说“好,我的,下次再来!”,他显然理解了我,我们都笑起来。

  他走了,我背着包也准备离开,这才发现我住的蒙古包旁边山岩上的凹处,长了一小片野草莓。绿茸茸的叶子和紫红色的指甲大的小草莓上沾着水滴,格外的清新漂亮!我忍不住摘了一颗草莓放进嘴里,是一股熟悉的浓郁的甜香。大自然从不吝惜她的丰饶和慷慨啊,我是幸运的。

  我该走了,我轻轻地对它们摆摆手,说:“草莓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