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与酒

刘莉莉老师

陶渊明与酒

  梁昭明太子《陶渊明集序》云:“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篇篇有洒”虽则夸张,但以酒大量地写入诗,确以陶渊明为第一人。

  陶渊明(365-427),一名潜,字元亮,东晋时著名的田园诗人,鲁迅称他和李白“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头等人物”。陶渊明对酒有一种特殊的偏爱,他曾以“五柳先生”自喻,“性嗜酒”(《五柳先生传》),求官的目的只是为了“公田之利,足以为酒”(《归去来兮辞序》),甚至为了种秫酿酒,不惜家人口食与妻子争执。萧统《陶渊明传》载:“公田悉令吏种秫,曰‘吾常得醉于酒足矣。’妻子因请种秔,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秔。”(注:秫,即今糯稻,有粘性,可酿酒;秔,同粳,较少粘性,不可酿酒。)

  那么,陶渊明为什么如此嗜爱酒呢?陶渊明出身于一个破落的官僚地主家庭,少时颇有豪气,“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他志向远大,希望通过出仕为官的途径,能够建功立业,实现“救苍生”的宏愿。但是,他所处的时代,社会动乱不安,政治极端黑暗,门阀势力严重,士庶界限非常严格,即使他曾祖父陶侃做过大司马,但毕竟出身寒微,只是以武功致贵,他亦只能得到参军、县令等这样的小官职。诗人面对这种黑暗的政治和险恶的政局,既无力去拔乱反正,又不肯同流合污,因而只好“逃禄归耕”,走上“击壤以自叹”的道路,把隐居田园作为寄托生命的天地。从志在四海,到逃避官场,退隐归田,这就是陶渊明一生的生活道路。这条道路就其本质来说,是一条消极反抗的道路。事实上,少年的'豪壮使他追忆,家境的穷困使他烦恼,衰病的来临使他苦闷,政治的黑暗又使他悲叹,他虽然也想“无复独多虑”、“聊乘化以归尽”,但“履运增慨然”,消极归隐并不能解决他思想中的矛盾。“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龟虽寿》),面对残酷的现实而又无可奈何,就只能用酒来逃避和麻醉了,于是饮酒就成了他勉强采取的一种消极逃避的手段,也成了陶诗中的一个重要题材。

  下面,我们探讨一下陶渊明饮酒诗的内涵。

  鲁迅先生说:“但陶集里有《述酒》一篇,是说当时政治的,这样看来,可见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学与药及酒之关系》)陶渊明虽然归隐了,但他对政治是极为关心的。萧统《陶渊明集序》亦称陶诗“语时事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吾观其意不在洒,亦寄酒为迹者也”。陶诗中有不少篇章,就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如“道丧向千载,人人惜其情”(《饮酒三》)、“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饮酒八》)、“一世皆尚同,愿君泗其泥”、“有时不肯言,岂不在伐国”(《饮酒十八》)、“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等,揭露了社会的黑暗,世道的沦丧,表现了自己卓然独立、高洁坚贞、不合流俗的人格。他称当时的社会,“巨猾肆威暴,钦鸪违常旨”(《读山海经?十三》),“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序》),而自己只能“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所以,陶渊明的饮酒绝对不是一种“悠然”,而是寄托了不少愤激的感情。

  其次,陶渊明的饮酒也是他用来韬晦免祸的手段。《晋书?阮籍传》云:“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晋书?阮裕传》云:“大将军王敦命为主簿。裕以敦有不臣之心,乃终日酣畅,以酒废职。后敦事发,由是得违敦难。”《晋书?顾荣传》云:“齐王冏召为大司马,擅权骄恣。荣惧及祸,终日昏酣,不综府事”这样的例子当时还有很多,如王义季、谢朏等。由是观之,当时饮酒被人们普遍视为一种方法,一种手段,用来躲避政治上的迫害和人事上的纠纷,而且有些人的确收到了预期的效果。陶渊明所处的时代虽说与孔融、阮籍、嵇康的时代有所不同,他也不像他们那样对政治积极为力,而是隐居躬耕,但现实毕竟黑暗,诗人的内心又难以真正平静,不免有时发出愤激之辞,而既有不满,便可速祸。所以诗人写道“但恨多廖误,君当恕醉人”、“一士常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关,发言各不领。”即使别人对自己有劝仕或迫害的意思,但自己既然常醉,彼此就无法畅谈,只有“发言各不领”了,这正和钟会问阮籍以时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一样。如果偶有失言,“君当恕醉人”,他也可以请求别人谅解。从这方面讲,他的饮酒也是为了逃避,借酒来韬晦免祸,采取消极的“独善其身”的方法,洁身自好地退隐。所以钟嵘《诗品》称陶渊明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再次,陶渊明的饮酒还表现了他对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感慨。从汉末到南北朝,由于汉帝国的崩溃,整个社会陷入一种无秩序的混乱状态,统治者内部相互倾轧,争权夺利,外部征战连年,饿莩遍野。人为的因素会不自然地威胁到人的生命,使人感到前途的渺茫和悲哀,因而发出对人生短暂的感慨。“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以上均见《古诗十九首》),“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孔融《杂诗》),“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曹植《赠白马王彪》),甚至连雄才大略的曹操,也大唱“人生几何”了。阮籍的咏怀诗,则几乎每篇都有这样的感慨。陶渊明处于晋宋易代之际,诗中这类感慨仍然是很多的。《形影神》:“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杂诗?一》:“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归田园居》:“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九日闲居》:“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而《饮酒诗》二十首中,这类表现则更多,如“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逝”、“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陶渊明的感觉仍然是那个时代的共感,他的解脱方法就是“饮酒”,自我麻醉。“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饮酒序》)“忽与一樽酒,日夕相欢持”,故而“不觉知有我”。但这种解脱方法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方法,因诗人心里已经充满了忧患之感了。他在求得暂时解脱的同时,更多的是内心的痛苦,所以他的终日饮酒,实在是一件最不得已的痛苦的事情。

  陶诗“旨趣遥深,兴寄多端”(沈德潜《古诗源评》),杜甫《可惜》诗云:“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陶渊明以酒入诗,把酒和诗直接联系起来,从此酒和文学发生了更加密切的关系,对后来诗人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像唐朝的很多诗人,特别是李白,我们吟诵他们的诗,自然会想到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