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真的不解音律吗

秦风学老师

陶渊明真的不解音律吗

  渊明真的不会弹琴么?

  这要从琴的特点说起了。

  《史记·孔子世家》中记载:“古者诗三千馀篇,及至孔子,去其重(重复)……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所谓“弦歌”,即自己弹琴而唱。

  “弦”指古琴。古琴最早就直接称琴,因后来乐器中又有了各种各样的琴(如胡琴、扬琴、柳琴),才称为古琴的。“琴”本作“珡”,也作“琹”,是个象形字。上部是琴弦,下部是木制的琴身。

  珡,禁也。(《说文解字》)

  禁者,吉凶之忌也。引申为禁止。《白虎通》曰:“琴,禁也。以御止淫邪,正人心也。”(段玉裁注)

  古琴的音色悠远深邃,使人肃穆宁静,可以使人清心寡欲,因此说它可以“御止淫邪,正人心也”。

  古代比较有名的琴师,春秋时期有师旷、伯牙,汉末有蔡邕,魏晋有嵇康。这些都是了不起的大音乐家。如果以他们的标准来衡量世间的文人,那么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弹琴了。但是如果放宽标准,旧时文人又几乎人人都会弹琴。琴是古代文人必修之艺。旧时文人“四艺”为琴、棋、书、画,琴为“四艺”之首。历代能弹琴吟咏者真是不可胜数。

  我很喜欢古琴,私下也向人学了几个曲子。学琴的第一天,老师就告诉我:“古琴从难度上讲,在民乐中只算是中下等的。然古琴之高,高在境界。”而且,按照现代琴人的推测:

  远古的琴曲,可能由于记谱不够精密而有所疏漏,但一般主要是使用泛音和散音,将短小音型多次反复,构成简练而明晰的曲调,古琴界称之“声多韵少”的风格。近古的琴曲,更多地发展了按音的使用。(《古琴曲集·前言》)

  何为“按音”,何为“散音”?如果你对古琴没有概念,那咱就拿西乐的吉他来说明。左手按弦,右手弹弦,这样的音叫“按音”;左手不按弦,右手弹空弦,这样的音叫“散音”。虽然典籍中对师旷、伯牙、嵇康的演奏传得神乎其神,但我们没有亲耳听过,从音乐发展的角度猜测,估计也是“声多韵少”,难度系数并不大。

  也就是说,琴很容易学。以渊明的天资,当不至于一辈子也学不会几支曲子。

  另外,渊明在诗文中说过自己学过琴,也喜欢弹琴。

  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答庞参军》)

  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辞》)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与子俨等疏》)

  欣以素牍,和以七弦。(《自祭文》)

  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与子俨等疏》是渊明晚年给自己的孩子们写的一封信,有些遗嘱的意思,信中历叙自己平生得意之处。当爹的在儿子面前不当说假话,否则太容易拆穿。所以“少学琴书”,恐非虚言。而《自祭文》乃临终所作,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真淳如渊明者,当断断不会说假话空话。

  而渊明死后,他一生中不多的好朋友颜延之写了一篇《陶徵士诔》,正文中明确提到:陈书辍卷,置酒弦琴。

  从语法上判断,“陈”、“辍”、“置”都是动词,那么“弦”字也应是动词,就跟前文说孔子“弦歌之”一样,弦是拨弦弹琴的意思(琴人叫“操缦”)。在给渊明盖棺论定的文字中提到了弹琴,可见当初颜延之应是亲眼见过渊明弹琴的。

  那怎么渊明就变成了一个不懂音乐,敲琴板的形象了呢?第一个这么说的,是南朝宋的沈约,他在《宋书·隐逸传》中写道:

  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所谓素琴,就是没有弦的琴。咱们知道,陶渊明是晋宋之交的人,颜延之与他同时,而沈约是宋人,晚于渊明,当没有亲见其人。宋之后是梁,梁代编《文选》的昭明太子萧统是陶渊明第一个超级崇拜者,他在《陶渊明传》里采取沈约的说法,略有改动:

  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

  注意,“无弦琴”的概念出现了。随后是一位佚名的作者写的《莲社高贤传》,又有所发挥:

  性不解音,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弄而叩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注意三点:一是此琴不只是没有“弦”,连“徽”都没有了!徽是什么?徽是古琴上面十三个圆点,是标明音高用的。我问过做古琴的人,这个徽是在琴身上漆之前安上去的,然后再上若干道漆,最后用砂纸打磨平整,与琴身一般平,就如同嵌在琴身里一样。试想,一张琴如果连“徽”都没有了,可想而知破到什么程度了!我想如果不是使劲拿琴往地下反复摔,怎么也不会没有“徽”的。当然,也许是这位佚名作者对“素琴”别有理解,认为“素琴”是没有上过漆的半成品,还没有来得及安“徽”呢。二是这段记述里多了两句非常著名的类似禅宗偈子的诗:“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是以前渊明的文集中没有收录过的,也不知是民间的传闻,还是作者的发挥。当然,即使是伪诗,其文学价值依然不减。三是别家皆云“抚弄”,惟此云“抚弄而叩之”——就是敲琴板啊,拿古琴当木琴了!

  后来,令狐德棻编的《晋书·隐逸传》几乎照搬了前面的说法:

  性不解音,而畜素琴一张,弦徽不具,每朋酒之会,则抚而和之,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至此渊明不懂音律,蓄无弦琴一张,喝酒喝美了后就抚弄一番,而且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的形象就确定下来了。

  我虽然也是一个陶迷,但是对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我曾经对内子说:“渊明蓄无弦琴,是因为琴弦断了,手头没有更换的弦罢了。”过了很久,我看到《百斛明珠》(佚名)里说:

  ……以是知旧说之妄也。渊明自云:“和以七弦。”岂得为不知音?当是有琴而弦弊坏,不复更张,但抚弄以寄意,如此为得其真。

  以及李治《敬斋古今黈》里说:

  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又蓄素琴一张,弦索不具,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二事正是此老得处,俗子不知,便谓渊明真不著意,此亦何足与语。不求解,则如勿读,不用声,则如勿蓄。盖不求甚解者,谓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为章句细碎耳。“何劳弦上声”者,谓当时弦索偶不具,因之以为得趣,则初不在声,亦如孔子论乐于钟鼓之外耳。

  很以为二人知言。为什么我这么认为呢?一是渊明自己的诗文,二是好友颜延之的'诔文,三是古琴的特点。古时古琴皆用丝弦,丝弦极易断,所以经常有知音听琴就会断弦的说法。如果是今天的钢弦,估计什么知音也听不断。丝弦断了可以自己绾个结,续一下,但是如果接的次数多了,弦也就不能用了。而弦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做的。渊明远处乡村,如果弦真坏了,手头没有备用的弦,又不能马上到城里去买来,只能暂时挂琴于壁了。也许渊明索性就把其他六根弦也松了下来,于是就有了“素琴”、“无弦琴”之说了。

  估计“抚弄素琴”也是空穴来风,当是渊明偶然如此,被他人看到,感到奇怪就到处传播“隐士八卦”。后来人们又因此推断渊明“性不解音”了吧。

  也许人们觉得抚弄无弦琴才够浪漫,才是高士之举,然而渊明之伟大处,正在不以“矫情”为高。他才不会俗到故做浪漫,故做惊人举,故做惊人语呢。

  想来渊明抚弄琴身时,心中依然能听到琴的旋律。就如意大利影片《海上钢琴师》中的男主角“1900”,在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游船Virginian号被炸毁的前一刻,他忽然伸出一双手,在空气中弹奏,按下虚空的键盘。以单音为主的简单旋律,总是显得特别的干净和轻灵,仿佛是1900那颗安定的心一般,平缓的旋律倾泻着柔情。

  不能否认,人们有意无意编出来的故事真的很美。我们也应该承认,他们是“善意”地歪曲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因为在人们心中,渊明不只是渊明,而是一种精神的象征,他是允许被合理地演绎出新的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