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讲解:《归园田居》

王明刚老师

陶渊明诗讲解:《归园田居》

  陶渊明(365-427),字元亮,一说名潜,字渊明,世称“靖节先生”,晋浔阳柴桑人。早年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县令等官职,后因厌恶官场的污浊风气,遂退隐田园,直至终老。陶渊明的诗以描写归耕退隐的田园生活为主要特点,风格质朴自然,在描写田园风光、恬淡心情以及厌恶黑暗社会世俗的情操方面有重大成就和影响,是著名的田园诗人。陶渊明还有辞赋和散文作品。作品收于《陶渊明集》。

  《归园田居》大概写于作者辞官后的第二年,即东晋安帝义熙二年(公园406年)。诗人因厌弃封建社会黑暗腐朽的官场生活,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因此只作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就弃官归园田居了。诗人归园田后生活适情适性,心情很高兴,于是以写诗来赞美这种生活。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

  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

  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作品一开始就交代了归园田居的原因是热爱自然的本性。“丘山”,是指山水田园自然环境,因为“本性爱丘山”,所以从小就没有适应世俗的韵致兴趣,而去做官则完全是错误地落入了尘世的罗网。把世俗社会的荣华富贵、权位势力视为扼制人性的罗网,这就突出了诗人爱自由、厌尘世的性格和人格。“一去三十年”,是说厌弃尘世的懊悔心情,这种懊悔心情反衬着已经超脱尘世回归园田的欢快心里。“三十年”有人说是“十三年”,因为陶渊明二十九岁出仕,至四十一岁弃彭泽令正好是十三年。其实究竟是“三十年”还是“十三年”这并不重要,诗人所写的“三十年”未必是一个确数,因为这三十年是从“无适俗韵”的少年时代开始的,也就是说人生知事就已经落入了尘网。“尘网”和“本性”都是佛教概念,而陶渊明在这里则是借指黑暗的封建统治阶级的上流社会和自己不肯受其约束的思想性格,是对黑暗社会的批判和对个性自由理想的向往,不是宗教的厌弃人生和向往来世。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这里是在继续说归园田居的行动和心情。“羁鸟”就是笼子中受羁绊束缚的鸟,“池鱼”就是养在池子里供人观赏的鱼,二者都是误落尘网之人的象征。“恋旧林”“ 思故渊”正是鱼、鸟的本性。这两句是用来形容诗人已经归园田居的愉快心情。鸟归山林,鱼得潭水,故旧相逢,怡然自得,分外亲切。“开荒南野”“守拙归田”则是回归园田之后生活的实写。归园田后,要“开荒”,要“守拙”,而这正是居官场吃俸禄,巧取豪夺的鲜明比照。这样的比照正突出了诗人躬耕自食安贫乐道的高贵品格。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此为重点部分,描写的'是园田的环境和安居的心情。方宅草屋,榆柳桃李,充分显示着乡村宽敞、朴实、繁茂的自然氛围,与前面抛弃了的“尘网”相对比,一种自由安详、情性兼适的心情也就荡漾其间了。远村暧暧,墟烟依依,狗吠深巷,鸡鸣树颠,这是多么温馨静穆的意境呀!虚实并举,动静相生,益发洋溢着一种田园诗画的韵律之美。如此令人向往的境界却出自于诗人自我欣赏的目光,可见无处不浸含着诗人本性的恢复,理想得以满足的欣然。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无尘杂”,是说户庭的安静,无车马的喧闹,没人来打扰,其实也是说心情的安静。“有余闲”,即心情舒畅,所有的时间和空间都是自己的了,任由自己支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是全篇的概括总结,是诗人高贵“本性”和愉快心情的充分表露。

  这首诗在写作方面最突出的特点是看不出刻意追求技巧的痕迹,又有着绝高的技巧。这种绝高的技巧,主要的就是优美意境的构造。在作品中,主要的不是抒情言志,也不是写景抒情,而是情景交融。例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等等,都是用及自然的语言描绘这极质朴的景物,而这些景物则蕴含着一种醇厚的感情,形成着一种优美的风格。这种特点是陶渊明作品的主要艺术特色。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二)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里人,披衣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志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这一首,写作者归田后的闲适自得生活和对于庄稼的浓厚情感。全诗可分为三层意思:开端四句是写田园生活的静谧;中间四句是写生活在田园与田夫野老相得的志趣;末四句是写作者对农作物的关注和与之共命运的情感。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中的野外、穷巷,是与繁华闹市、官场争斗相对立的。轮,车轮。鞅,驾车时马颈上套用的皮带。轮鞅,指车马。这两句写农村荒野僻静,少有应酬交往。农村虽处“野外”,只有“穷巷”,但却没有“人事”的烦恼和“轮鞅”的喧哗,作者暗中流露出欣喜快慰之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荆扉”是柴门。这两句写作者归隐后生活简陋愉快,思想单一纯真。他安贫乐道,以守志为荣,以幽居为乐,“以善自名”。“绝尘想”三字,看出他摒弃了个人利欲杂念,与当权者作了最后决裂。这是由于“立善”的信念支持着他,使他保持了名节。

  从这两句诗我们看到作者初归田园,颇有几分闲适。他一边劳动,一边读书赋诗,饮酒弹琴,过着悠游自得的生活。他开初的劳动不象后来那样艰苦,生活也不象后来那样贫穷。这是因为他刚辞彭泽县令,还略有余资,犹有储存。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故在衣食温饱之余,得以逍遥自乐,这正是初归田园时的生活写照。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曲中”一作“里人”。似以“里人”为是。作者在耕作之余与农民随意交往,亲密无间。他没有封建士大夫的架子,是那样平易近人;而农民也把他当作知己,热诚相待,这比起在官场“束带见督邮”的拘谨来,是多么自在!“时复”二句,生动地写出诗人劳动之余与农民随意攀谈交往的情状。

  他们攀谈些什么呢?“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不言它事,唯道桑麻,说明已无尘世的奢想。他归田后专心致力农事,对亲手种植的庄稼十分关切,他是真心归耕田园,不象某些人为了窃取名利而假隐,也不象某些人虽不满统治者,但又眷恋利禄而作“中隐”,他是从思想上行动上与统治者作了真正的决裂。他身在田园,志在田园,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清代温汝能说;“‘相见’二语,逼真田家气象,陶诗多有真趣,此类是也”。

  诗人的思想感情与庄稼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为庄稼的茁壮成长,耕地面积的日益扩大而兴奋、而喜悦;又为庄稼遭霜霰侵袭凋零而担心、而忧虑,故说“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他这种关心农事,与农家通声息的行为,在门阀等级森严的时代,是值得肯定的。

  对作者寄慨田园的诗歌,我们应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方东树说:“‘桑麻日已长’以下乃申续乐意耳。只就桑麻言,恐其零落,方见真意实在田园,非喻己也”,这评价是符合诗人创作思想的。但也曾有人违背作品原意去任意比附,以见微言大义,把这首诗硬说成是政治诗。如元人刘履说;“然我之生理有成,而志愿已遂,但恐天时变革,霜霰凋伤而零落同于草莽耳。盖是时朝将有倾危之祸,故有是喻。然则靖节虽处田野而不忘忧国,于此可见矣”。其实完全是牵强附会,歪曲了作者的写作意图。我们认为结尾两句忧念农事,形象鲜明,含义深邃,恰妙在不假雕饰。

  全诗质朴自然,不借典故,不用丽藻。叙事写物,朴实无华;抒情遣兴,真切直率。语言明白省净,韵味幽深,耐人咀嚼。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上首写桑麻,这首写种豆,在组诗上次序井然。作者虽志在田园,但初归时的劳动效果不大理想,庄稼长得不好,豆苗还没有草多。这一方面是因土地荒芜贫瘠,杂草丛生,地广人稀,难以根除;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不善于劳动,一个封建士大夫,刚离官职的县太爷,既没有耕作经验,又没有耕作能力,种不好庄稼,也是情理中的必然。他对“草盛豆苗稀”的状况是不甚满意的,但不文过非,这符合他一贯“任真自得”的性格。萧统说他为人率直,不矫饰言辞,曾与人饮酒,不论贵贱,若先醉,便对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诗人襟怀坦荡如此。

  尽管豆苗长得不景气,可他却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晨兴”写早起;“带月”写晚归,看出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辛劳。“理荒秽”,写他归耕后垦荒工作的艰难。尽管每天劳动时间很长,从日出到月出,身体很疲惫,然而诗人没有丝毫怨言,反而有“带月荷锄归”的悠闲笔调写出他劳动后的轻快。我们好象看见诗人在月出山岗后,心满意得地扛着锄头,哼着诗句,漫步归家的情景。此时,人与月与自然环境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统一体,诗人心灵的舒畅,通过艺术的笔触,净化为一种崇高的自然美、精神美、诗歌美,活脱出一个美好静谧的意境和悠闲自得的形象。“带月”句可说是神来之笔,它变劳苦为欢快,化困倦为轻松,具有点染之功。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道,是指从南山归家途中的小道,它偏僻荒野,草木丛生,难以行走。这两句是进一步写田园荒芜,归耕艰难。以上六句叙写耕作生活,真切朴实,宛如在目。

  最后作者抒发感慨:“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夕露沾衣,本使人不快,而诗人却说“不足惜”,只要使“愿”无违。他的“愿”究竟是什么?它既有儒家洁身自好、安贫乐道的思想,亦有道家的反朴归真、顺应自然的意念,并且这二者常常融为一体。因此,他把劳动当作“立善”的手段,精神的寄托,生活的依靠,理想的归宿。只要保持名节,他劳而怨。末两句在诗意上作一转折,使作品进入一个思想高度,韵味悠深,耐人寻绎。

  这首五言诗,主要是采用“赋”的手法,通过叙事来表现思想感情,其中没有景物的描写、气氛的烘托,也没有比兴的运用,几乎全用叙述,只在未尾稍发议论,以点明其主旨。全诗叙写真实,发自肺腑,所以《后山诗话》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藏海诗话》说:“子由叙陶诗,‘外枯中膏,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乃是叙意在内者也。”日本学者近藤元粹说这首诗是“五古中之精金良玉”。陶诗受到中外诗评家的如此赞誉,可见其征服人心的艺术力量。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垅间,依依昔人居。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一世弃朝市,此语真不虚。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五)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漉我新熟酒,

  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诗的第四首同第五首实际是一首诗的前后两个部分。诗人怀着意满志得,甚至是带点炫耀的心情造访故友。子侄与俱,笑语不断,披榛寻径,健步而前。他要同故友共忆旧时岁月,向他们倾诉心曲,同他们畅饮几杯……然而,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朽株”的残破景象,听到的是故友"死没无复余”的噩耗。一向通达的诗人也不禁陷入了“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深沉哀伤之中。

  所以,第五首写归来,“怅恨独策还”,虽仍有子侄跟随,诗人却不愿多言,形同孤雁,踽踽独行,“崎岖历榛曲”,一任小径上的灌木丛牵掣他的衣衫。诗人“怅恨”什么呢?惆怅的是人生必然的幻化,恼恨的是自己的不悟。如果早离官场,多同故友相聚些时日,不就实际上最大限度地推迟了这一悲剧的降临。

  那么,诗人又是如何从这种怅恨的心情中解脱出来的呢?——“山涧清且浅,遇以濯吾足。”

  也许是因为访友不得的余哀,也许是因为旅途的困顿劳乏,诗人在溪涧边坐下来小憩片刻。这溪水清澈见底,直视无碍,濯足水中,顿时一股凉意流遍全身,也使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清醒过来。他仿佛又从悲哀的幻梦中回到了现实中来。我不是到底归来了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人生固然短暂,我不是还有所余无多的宝贵时日。昔人固已凋零,我不是还有许多“披草共来往”的友人。

  从“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来看,诗人显然已经抹去了笼罩心头的不快的阴云。酒以陈为美,而“新熟酒”一词,一是说明家无余财,二也在点明诗人此刻"喝酒如狂"的迫切心情。这不禁使我想起诗人所著《晋故征西大将军孟府君传》一文中那段有趣的对答:

  (桓)温尝问君(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

  如果我们此刻问渊明:“酒有何好,而卿嗜之。”想来他也定会回答我们“但不得酒中趣尔”。是啊,这“酒中趣”太丰富,太玄妙了:它消除了诗人一天的疲劳,它排解了访友不得的余哀,它使诗人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趣,使诗人重又乐观起来,达观起来,它也加深了诗人同邻曲的理解和感情。主客俱欢,频频举觞,暮色降临,诗人胡乱燃起荆柴,学一个“秉烛夜游”。满屋烟火之气不仅不使人感到穷酸,反而平添了热烈亲切的气氛。什么人生如寄之悲,什么故旧凋零之叹,一霎时都悄悄地消融在这人生真谛的通达领悟之中了。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不也正如这旭日一般灿烂。这两句是全诗传神的点睛,是乐章的主旋律,是生活的最强音。

  通观五首,官场污秽,而终获补偿的欣慰;生活贫困,却有亲朋的挚情;农事辛苦,而得心灵的满足;人生短暂,乃有人生真谛的彻悟;真个是“何陋之有”。这样,诗人就把整个隐居生活,整个人生的乐趣,包容到他浑涵汪洋的诗情中去了。这是一种高度的概括,也是一种深刻的揭示。正是在这种同污秽现实截然对立的意义上,《归园田居》达到了完美和谐的艺术意境,开拓出一片"浩浩落落"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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