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勃《采莲赋》

王明刚老师

王勃《采莲赋》

   采莲赋,作者王勃,唐代诗人。上元二年(675),王勃南下交趾省父,途经九江入鄱阳湖,见到满湖芙蓉,娇艳欲滴,又不满于历史上文人所作的逸曲妙韵,认为这些作品大都“权陈丽美,粗举采掇”,于是提笔作赋,以表心中之意。 

         昔之赋芙蓉者多矣,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权陈丽美,粗举采掇,顷乘暇景,历睹众制,伏翫累日,有不满焉,遂作赋曰 : 非登高可以赋者,唯采莲而已矣。况洞庭兮紫波,复潇湘兮绿水。或暑雨兮朝霁,乍凉飇兮暮起。黛叶青跗,烟周五湖。红葩绛蘤,电烁千里。尤见 重於幽客,信作谣於君子。尔其珍茂,淑类博传。藻河渭之空曲,被沮漳之沦涟。烛澄湾而烂烂,亘修涨之田田。岂直水区泽国,江漘海壖。是以吴娃越艳,郑婉秦妍。感灵翘 於上朔,悦瑞色於中年。锦帆映浦,罗衣塞川。飞木兰之画楫,驾芙蓉之绮船。问子何去,幽潭采莲。已矣哉!诚不知其所以然。赏由物召,兴以情迁。故其游泳一致,悲欣万绪。至於金室丽妃,璇宫佚女。伤凤台之寂寞,厌鸾扄之闲处。侍饮南津,陪欢北渚。见矶岸之纡直,觌旌旄之低举。上苑神池,芳林御陂。楼阴架沚, 殿彩乘漪。张拜洛之容卫,备横汾之羽仪。箫鼓发兮龙文动,鳞羽喧兮鷁首移。咸靘妆而丽服,各分骛而并驰。苹萦桨碍,荇触船危。视云霞之沃荡,望林泉之蔽亏。洪川泱泱兮菡积,绿水湛湛兮芙蕖。披惜时岁兮易晚,伤君王兮未知。折绀房与湘菂,揽红葩及碧枝。回绡裙兮窃独叹,步罗袜兮私自奇。莫不惊香悼色,畏别 伤离。复有濯宫年少,期门公子。翠发蛾眉,赬唇皓齿。傅粉兰堂之上,偷香椒屋之里。亦复衔恩,激誓佩宠。缄愁承好赐之珍,席奉嬉游之彩斿。绣栋曛兮翠羽帐,瑶塘曙兮青翰舟。搴条拾蘂,沿波溯流。池心宽而藻薄,浦口窄而萍稠。和桡姬之卫吹,接榜女之齐讴。去复去兮水色夕,采复采兮荷华秋。愿承欢而卒岁,长 接席而寡仇。于时蓟北无事,关西始乐。雾静江垠,气恬海漠。消怪气于沅澧,照荣光于河洛。殊方异类,舞咏相错。王公卿士,歌吹并作。则有侯家琐第,戚里芳园穿池。灞岸之曲蓄水,河阳之源堤防。谷口岛屿,轘辕嘉木。毕植灵草,具繁沈桂。北之丹藕播荆,南之紫根郁萋。萋而雾合,灿而霞翻。洎乎气彻都,鄙景华 川。陆麦雨微,凉梅飇浅。燠命妖侣于石城,啸娱朋于金谷。乃使绿珠捧棹,青琴理舳。樽芳醪藉,珍餗泛玉。潭之弥漫,遶金渠之隈隩,石近水而苔浓。岸连山而树复。排芰末而争远,托芦间而竞逐。赴汨凌波,飞袿振罗。风低绿干,水溅黄螺。上客喧兮乐未已,美人醉兮颜将酡。畏莲色之如脸,愿衣香兮胜荷。徘徊郢调, 凄惨燕歌。念穷欢于水涘,誓毕赏于川阿。结汉女,邀湘娥。北溪蘂尚密,南汀花更多。恨光景兮不驻,指芳馨兮谓何。若乃南郢义妻,东吴信妇。结褵整佩,承筐奉忽。君子兮有行,复良人兮远征。南讨九真百越,北戍鸡田雁城。念去魂骇,相视骨惊。临春渚兮一送,见秋潭兮四平。与子之别,烟波望绝。念子之寒,江山路 难。水淡淡兮莲叶紫,风飒飒兮荷华丹。剪瑶带而犹欷,折琼英而不欢。既而缘隈逗浦,还归橹睠。芳草兮已残忆,离居兮方苦延。素颈于极,涨攘皓腕于神浒;惜佳期兮末由,徒增思兮何补。又若倡姬荡媵,命侣招群。淇上洛表,湘臯汝坟。望洲草兮翡翠色,动浦水兮骊龙文。愿解佩以邀子,思褰裳而从君。恐时暮,愁日 曛。呜环钏兮响窈窕,艳珠翠兮光缤纷。怜曙野之绛气,爱晴天之碧云。棹巡汀而柳拂,船向渚而菱分。掇翠茎以翳景,袭朱萼以为裙。艇楫凌乱,风流雨散。鸣榔络绎,雾罢烟释。状飞虬之蜿蜿,若惊鸿之弈弈。艇怯奔潮,篙憎浅石。丝著手而偏遶,刺牵衣而屡襞。乃有贵子王孙,乘闲纵观。何平叔之符彩,潘安仁之藻翰。 税龙马于金堤,命凫舟于石岸。锦缆翻洒,银樯照烂。日侧光沈,风惊浪深。纡北渚之新赠,恣东溪之密寻。鸳鸯绣彩之文履,瑇瑁琼华之宝琴。扣舷击榜,吴歈越吟。溱与洧兮叶覆水,淮与济兮花冒浔。值明月之夕出,逢丹霞之夜临。茱茰歌兮轸妾思,芍药曲兮伤人心。伊采莲之贱事,信忘情之盖寡。虽迹兆于水乡,遂风行 于天下。感极哀乐,声参郑雅。是以缅察谷底,穷览地维。北尽丰镐涝潏,南究巴越。沂莫不候期应节,沿涛泛湄,薄言采之兴言,服之发文。扃之丽什动,幽幌之情诗。使人结眷,令人相思。宜其色震,百草香夺。九芝栖碧羽之神雀,负青之宝龟。紫秩流记,丹经秘词。岂徒加绣柱之光彩,文井之华滋。已矣哉!向使时无, 其族代乏。厥类独秀,上清之境,不生中国之地,学鸾凤而时来,与鹣鹣而间至。必能使众,瑞彩没群,贶,色沮汤武,斋戒伊臯。延伫岂俾,夫秦童赵仆,倡姬艳女,狎而翫之,撷而采之乎。时有东鄙,幽人西园。旧客常陪帝子之舆,经侍天人之籍。咏绿竹于风晓,赋彤管于日夕。暑往寒来,忽矣悠哉。蓬飘梗逝,天涯海 际。似还邛之寥廓,同适越之淫滞。萧索穷途,飘颻一隅。昔闻七泽,今过五湖。听菱歌兮几曲,视莲房兮几株。非邺地之宴语,异睢苑之欢娱。况复殊方别域,重瀛复嶂。虞翻则故乡寥落,许靖则生涯惆怅。感芳草之及时,惧修名之或丧。誓剗迹颍上,栖影渭阳。枕箕岫之孤石,泛磻溪之小塘。餐素实兮吸绛芳,荷为衣兮芰 为裳。永洁己于丘壑,长寄心于君王。且为歌曰:

  芳华兮修名,奇秀兮异植。红光兮碧色,禀天地之淑丽,承雨露之沾饰。莲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 兮用有时。何当婀娜华实移,为君含香藻凤池。

  赏析:

  骈文是古代中国一种特有的文言文文体,其句多四六对仗,故又称四六文或四六、骈俪、骈体等,具骈文要点而有押韵者称骈赋。该文体在文学史上评价不高主要因为后期华而不实,适于写景而不适于说理。骈文是以对偶句为主介乎散文与韵文之间的一种美文。这句话包括三点:一、以对偶句为主,这是骈文本质所在,舍此不成其为骈文;二、对音律的要求在散韵之间;三、讲究辞藻华丽的美学效果。魏晋南北朝时期是骈文理论的萌芽时期。由于骈文创作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成为一代之文学,为理论建设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因而骈文理论也开始了它的历程。然而众所周知,唐代文学是以唐诗闻名,那骈文在唐朝是一种怎样的发展状态呢?而今就随我走进唐代的骈文,赏诗般美文吧。

  一说《采莲赋》,大家可能首先想到的是这是萧绎或者是萧纲的作品,但这次我想要赏析的是王勃的《采莲赋》——那更有赋者心境与思想的赋文。

  都说赏析作品首先要对其作者及其生平有一定的了解才更有利于我们对作品有一个更深入的理解和更全面的分析。就让我们先走进作者,简要了解一下王勃的一生。

  王勃(650~676),唐代诗人,字子安,绛州龙门(今山西河津县治)人,王通(隋末著名学者,号文中子)之孙,王福畴(历任太常博士、雍州司功等职)之子,幼有才名。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以诗文齐名,并称“王杨卢骆”,亦称“初唐四杰”。曾为沛王李贤府修撰。时诸王好斗鸡,高宗见勃之《檄英王鸡文》将他斥退。后客剑南,因杀所匿官奴,犯法当诛,会赦除名。其父坐此左迁交趾令,勃往省亲,渡海溺水,惊悸而死。

  王勃一生虽短促,但交游广阔,他自幼聪慧,“六岁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他天才早慧,自小受儒家思想教育,素有治国平天下的雄心壮志,他在十五岁作的《上绛州上官司马书》中就充满自信地说:“拾青紫於俯仰,取公卿於朝夕。”又在《上刘右相书》中说:“鹰扬豹变,出蓬户而拜青墀,附景搏风,舍苔衣而见绛阙。”然而终其一生,只担任过王府修撰及参军之类的小官职。对此,他是愤愤不平的,时时流露“殷忧明时,坎壈圣代”的情绪,虽然生逢大唐盛世,却怀才不遇,仕途坎坷多难。这种悲凉的情绪,表现在他的诗歌中,“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更多的则表现在他的辞赋中,如《思春赋》和《采莲赋》。两赋的写作时间和地点虽不同,但写作处境和心态却极为相似——都是在仕途上受到挫折、打击之后有感而发的。

  王勃于上元二年(675)赴交趾省夫的途中,作《采莲赋》。《旧唐书·王勃传》云:“上元二年,勃往交趾省夫,道出江中,为《采莲赋》以见意,其辞甚美。”在此之前,他曾受到打击。“有官奴曹达犯罪,勃匿之,又惧事泄,乃杀达以塞口,事发,当诛,会赦除名,时勃文福时为雍州司户参军,坐勃左迁交趾令。”这次打击还牵连了父亲,王勃内心的悲愤可以想见。明乎此,再来看《采莲赋》的序文:“昔之赋芙蓉者多矣,曹王潘陆之逸曲,孙鲍江萧之妙韵,莫不权陈丽美,粗举采掇,顷乘暇景,历睹众制,伏翫累日,有不满焉,遂作赋。”王勃之所以不满前人描写芙蓉(即莲花、荷花)的作品——如曹植《芙蓉赋》、潘岳《莲花赋》、孙楚《莲花赋》、鲍照《芙蓉赋》、江淹《莲花赋》、萧统《芙蓉赋》、简文帝《采莲赋》等,主要并非炫耀才华,于前人一争高低,而在于它们“权陈丽美”,“突阙艳态”,即客观地描写芙蓉,词藻艳丽,而缺乏主观感情的投入和身世际遇的寄托。

  王勃赋是初唐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初唐赋体的繁荣。《采莲赋》基本上继承了六朝骈赋的遗风,继承了徐陵、庾信的骈文艺术风格,对仗精工、自然而妥帖;音韵谐美,无论押韵还是句内宫商均有意追求和律;用事贴切,做到典事内容与表达内容的谐调;熟用隔对,把四六句型作为主要句型运用,并巧用长短句的交错变化,同时注以散行之气,使文章于凝练中见流畅;《采莲赋》全赋的本文共309句,四、六言句多达255句(四言123句、六言132句),占了八成以上;而五、七言只有42句(五言7句、七言35句)。但《采莲赋》对六朝骈赋又有较大的发展,注以清新之风、振以疏荡之气,于是使骈文变繁缛为清丽,变滞涩为流畅,创造出气象高华、神韵灵动的时代风格,使骈文跃上了一个新台阶。《采莲赋》赋文中除了引进五、七言诗句外,又较多吸收了骚体赋的句法,如在六言句中常用“兮”字:“况洞庭兮紫波,复潇湘兮绿水。或暑雨兮朝霁,乍凉飇兮暮起。”连用四个“兮”字构成的.六言句。又如在六言句间以虚字:“尤见重於幽客,信作谣於君子”、“藻河渭之空曲,被沮漳之沦涟”,虚字的穿插,自然而富有节奏感。这些灵活的句式和自由的韵脚,打破了四六骈赋的技滞、雕饰,显得清新、活泼、别有风致。

  《采莲赋》在体物中强化了诗的抒情特质,把内容的中心放在个人心情的抒发,真实反映了初唐才华横溢的年轻文人心中的苦闷和追求;在表现技巧上既继承了秦汉骚体赋和六朝骈赋的传统技巧,又进行了大胆的探索和创造,糅合了歌行体诗的意境和手法而自成一格。王勃极善于在赋中抒发情感,表白心志,表现人品。具体表现为:他在赋中表露出急于人世的心理。当理想受挫、仕途失意时,他则在赋中表现自己崇高的品质、美好的人格,抒发心中的忧郁愤懑、磊落不平之气。尽管如此,他也从未放弃对功名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采莲赋》的前部,从莲的风姿写到赏莲、采莲之人的种种神态心情。如描写莲的天然丽质:“黛叶青跗,烟周五湖。红葩绛蘤,电烁千里。”描写赏莲的美女:“是以吴娃越艳,郑婉秦妍。感灵翘於上朔,悦瑞色於中年。锦帆映浦,罗衣塞川。飞木兰之画楫,驾芙蓉之绮船。”描写荡舟采莲的风情:“怜曙野之绛气,爱晴天之碧云。棹巡汀而柳拂,船向渚而菱分。掇翠茎以翳景,袭朱萼以为裙。”其中也穿插了良人远征之艰辛、采莲女相思铭心的内容:“忽君子兮有行,复良人兮远征。南讨九真百越,北戍鸡田雁城。念去魂骇,相视骨惊。临春渚兮一送,见秋潭兮四平。与子之别,烟波望绝。念子之寒,江山路难。水淡淡兮莲叶紫,风飒飒兮荷华丹。剪瑶带而犹欷,折琼英而不欢。”“感灵翘於上朔,悦瑞色於中年。”有感于万民翘首于盼望新的开始,欢悦于祥瑞降临于收成中等之年。“愿承欢而卒岁,长接席而寡仇。”可见,王勃关注民生,有一颗怀民之心,他也想在政治上为君王出谋划策,为民生为社稷贡献一份力。“问子何去,幽潭采莲。已矣哉!诚不知其所以然。赏由物召,兴以情迁。故其游泳一致,悲欣万绪。”“披惜时岁兮易晚,伤君王兮未知。”这里又显现出王勃的心不由己,仕途不顺,有心无力,悲叹兮。“莫不惊香悼色,畏别伤离。”“恨光景兮不驻,指芳馨兮谓何。”“若乃南郢义妻,东吴信妇。”“又若倡姬荡媵,命侣招群。”悲思妇,伤人心。借思妇的离伤之情,抒发自己仕途不遇的无奈。赋的最后吐露身世感慨的叹息:“感芳草之及时,惧修名之或丧。誓剗迹颍上,栖影渭阳。枕箕岫之孤石,泛磻溪之小塘。餐素实兮吸绛芳,荷为衣兮芰为裳。永洁己于丘壑,长寄心于君王。且为歌曰:芳华兮修名,奇秀兮异植。红光兮碧色,禀天地之淑丽,承雨露之沾饰。莲有藕兮藕有枝,才有用兮用有时。何当婀娜华实移,为君含香藻凤池。”在此,一方面“感芳草之及时,惧修名之或丧”,为自己的岁月虚变、功名不就而哀伤;另一方面又表示要学许由,走其祖王绩归隐山林、独善其身的道路。可见,仕途上的挫折和失意,在王勃的心灵上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自古才人活悲运出名篇,其实王勃的赋文是以《滕王阁序》最为出名,也是在《滕王阁序》最能表现王勃的“仕途不顺,命运多舛”;但在我认为,这篇《采莲赋》亦并不为下,赋文结构更以突破六朝骈文而诗化,整个赋自然流畅,情思也够热烈奔放,颇具意境又含情达意,细细嚼味,又能从不经意的字词中看出王勃自身的所感所想,让读者置身作者所设之境更能同感作者之情,不似《滕王阁序》“多舛”的悲调,《采莲赋》透露仕途不顺而乐观寄意希望,尽管命运不饶亦不失人生,这就是《采莲赋》,这才是真正的王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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