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滁州西涧》赏读

马振华老师

  《滁州西涧》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大家一定都知道宋徽宗,这个皇帝在政治上饱受批评,却在中国古代艺术史上可圈可点,他在位期间常常主持宫廷画苑考试,特别喜欢用前人诗句作为考试的题目。其中有一道题目,用的是宋代诗人寇准《春日登楼晚归》中的两句诗:“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这两句诗特别有画面感,而且有非常丰富的想象空间,从而成为一道非常经典的试题,传为美谈。不过,这两句诗并非寇准独创,而是源自唐代诗人韦应物的一首绝句——《滁州西涧》。如果没有《滁州西涧》珠玉在前,也许未必能有寇准的这两句诗,也未必会有绘画史上的这段美谈。我们今天要来赏读的就是韦应物的《滁州西涧》。

  韦应物(737—792),京兆万年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历任洛阳丞、滁州刺史、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等官职。世称“韦江州”或“韦苏州”,有《韦苏州集》传世。

  《滁州西涧》作于韦应物担任滁州刺史的时候。“滁州”就是现在的安徽省滁州市。题目里的“西涧”指的是城西的山涧。

  闲适自在,是韦应物诗歌的一大特点。韦应物虽然担任官职,而且是个颇有政绩的地方长官,但他的个性是比较恬淡平和的。他仰慕陶渊明,特别向往恬静自然的生活,期盼着“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幽居》)。据史书记载,他生活简朴却品性高洁,“鲜食寡欲,所至焚香扫地而坐。”(李肇《国史补》下)他的诗歌既有冲淡、自然的一面,也有细致精美的一面。

  晚唐的著名诗论家司空图,把韦应物的诗风概括为“澄淡精致”(《司空表圣文集》卷二《与李生论诗书》)。宋代大诗人苏轼则评价他“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他的诗歌往往景致优美,感受深细,清新自然,富有生意,属于闲淡高远的一路。《滁州西涧》就是他的代表作之一。

  诗歌的前两句勾画西涧的景物。“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涧水边生长着柔嫩细密的绿草,树荫深处隐隐传来黄鹂清脆的鸣叫声。“草”是“幽草”,“树”是“深树”。一个“幽”字,给草染上一缕僻静清幽的色彩;而一个“深”字,让人感受到树荫的繁茂浓密。这里一定是少有人迹,所以草儿才能如此惬意地幽深,黄鹂才能如此欢快地鸣叫。

  别忘了开头还有非常重要两个字“独怜”:“怜”是爱惜、爱怜的意思,“独怜”体现出了诗人对幽草、黄鹂的情有独钟。这里或许有很多美丽的景物,诗人却只挑选了涧水边生长的幽草与深树上鸣叫的黄鹂。这样两句的组合,有上有下,有动有静。下边的幽草是静态的,上边的黄鹂则是动态的。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南朝·王籍《入若邪溪》),偶尔一两声婉转动人的啼鸣,非但丝毫无损西涧的宁谧,反而让人倍感环境的清幽。这是以动衬静的表现手法。总之,诗歌前两句给我们勾画出来的,是一个极其清幽宁谧又充满生机的世界,是诗人所钟爱的世界。

  诗歌后两句写渡口的景色。“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春潮夹带着雨水而来,在傍晚时分更显急切。“带”字与“急”字,写出了潮水与雨水的鲜活动态。而在傍晚的潮水中,野渡无人,小舟自横。这个“自”字,指的是“自顾自”,同时也包含着“自在”、“自然而然”的意思。

  韦应物似乎非常喜欢使用“自”这个字,在他的诗中,时常出现“自”的身影。比如形容春天景物的“芳树自妍芳,春禽自相求”(《拟古诗》其十二,《全唐诗》卷186),又如形容黄莺啼声的“欲啭不啭意自娇”(《听莺曲》,《全唐诗》卷195),还有“百草无情春自绿”(《金谷园歌》,《全唐诗》卷194)等。这些“自”字,都可以理解为类似的意思。韦应物似乎很重视事物自然而然的样子,“自”字的频繁出现,体现了韦应物对待事物本真状态的欣赏和尊重。

  同样,在《滁州西涧》这首诗中,韦应物也是用一个“自”字,描绘出小船随波动荡、任意横浮的悠然情态。尽管前一句写潮水的急,好像是冲破了环境的宁静,然而这个“自”字的出现,以一种悠然自在的姿态,不但消解了潮水的“急”,反而更显出滁州西涧的自然清幽,并透露出诗人怡然自得的心境。因此,这个“自”字,不但是这一句中的关键,同时也是理解整首诗的“诗眼”。

  这两句极具画意,春潮、春雨、野渡、小舟,组成极有层次的画面。更难得的是,它不仅具有画面感,而且有着丰富的想象空间。关于“野渡无人”,我们通常会这么理解:渡口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小舟,独自在春潮中起伏。其实,关于这两句,我们还可以作另一种解读:没有想要渡河的人,因而撑船人十分悠闲,任凭小舟自由横浮。开头我们提到了宋徽宗主持画院考试时所出的题目:“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据记载,当时参加考试的考生,大多画的是岸边的空船,或是有白鹭站立在船艄,以显示“无人”。惟有一位考生别出心裁,画了一名撑船人,躺在小船之中,悠闲地吹着横笛。这画的意思是,“无人”指的是没有行人,撑船人如此悠闲,正说明没有行人渡河。而悠闲自适的意境,也就透过撑船人得到了极佳的传达。因此,这名考生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了录取。由此可见这两句诗所具有的丰富想象空间。其实,无论作哪一种解读,我们同样都能感受到的,就是诗歌中那自由自在、闲适淡雅的意境。

  由于这两句诗实在精彩,因而常常被后人化用。最典型的就是刚才提到的“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寇准《春日登楼怀归》),又如宋代词人廖世美《烛影摇红·题安陆浮云楼》中的:“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野渡。”这些化用虽不如原作自然天成,但也别具一番风味。

  还有北宋诗人苏舜钦的《淮中晚泊犊头》,也被认为是用了《滁州西涧》的诗意,常常被拿来与《滁州西涧》作比较。南宋诗人刘克庄就认为这首诗的风格非常近似韦应物:

  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

  两首诗所描绘的风景的确有许多相似点,都有春草、春树,有春潮、春雨,还有岸边的小舟。不过,如果细加对比,两首诗所营造的意境并不相同。《滁州西涧》的野渡无人,是一种自由自在的闲适意趣;《淮中晚泊犊头》的满川风雨,体现着诗人动荡起伏的心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提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分别。所谓“有我之境”,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而“无我之境”,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在《淮中晚泊犊头》中,诗人身处古祠下、孤舟中,随潮水飘摇,看风雨满川,有着较为鲜明的主观感受,是一种“有我之境”。他所看到的风雨与春潮,折射出诗人并不平静的内心。而《滁州西涧》更近似于一种“无我之境”,诗人仿佛处于春潮野渡的视野之外,以一种旁观的视角呈现景色的自然闲适之美,如同一幅美丽的画卷,向人们展开一个宁静恬淡的世界。这两首诗都是传世名作,却在相似的景物中透露着不同的诗人心境。通过与《淮中晚泊犊头》的对比,我们对《滁州西涧》的闲适自在有了更深入的体会。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个饶有趣味的传说。宋代一位名叫王荣老的官员,在赴任的途中遇上了狂风暴雨,无法渡江。乡亲们告诉他,这条江住着江神,特别灵验,想必是他身上带着宝物,江神想要索取。王荣老把携带的玉麈、砚台等都拿了出来,然而风雨更大了。王荣老非常诧异,自己再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只剩一把扇子,上面有黄庭坚所题写的《滁州西涧》。抱着一种试试看的心情,王荣老把扇子献给了江神。不出一会,竟然风平浪静,南风徐来,王荣老顺利渡江而去(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这个传说未必可靠,却足以看出后来人对这首诗的无限倾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