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1897年1月15日—1931年11月19日),浙江海宁硖石人,现代诗人、散文家。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学英国时改名志摩。曾经用过的笔名:南湖、诗哲、海谷、谷、大兵、云中鹤、仙鹤、删我、心手、黄狗、谔谔等。徐志摩是新月派代表诗人,新月诗社成员 。
《夜》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树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
①写于1928年11月6日,初载1928年12月10日
《新月》月刊第1卷第10号,署名徐志摩。
诗评:康桥,即英国著名的剑桥大学所在地。1920年10月—1922年8月,诗人曾游学于此。康桥时期是徐志摩一生的转折点。诗人在《猛虎集·序文》中曾经自陈道:在24岁以前,他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正是康河的水,开启了诗人的性灵,唤醒了久蜇在他心中的诗人的天命。因此他后来曾满怀深情地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吸烟与文化》)
1928年,诗人故地重游。11月6日,在归途的南中国海上,他吟成了这首传世之作。这首诗最初刊登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号上,后收入《猛虎集》。可以说,“康桥情结”贯穿在徐志摩一生的诗文中;而《再别康桥》无疑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篇。
第1节写久违的学子作别母校时的万千离愁。连用三个“轻轻的”,使我们仿佛感受到诗人踮着足尖,象一股清风一样来了,又悄无声息地荡去;而那至深的情丝,竟在招手之间,幻成了“西天的云彩。”第2节至第6节,描写诗人在康河里泛舟寻梦。披着夕照的金柳,软泥上的青荇,树荫下的水潭,一一映入眼底。两个暗喻用得颇为精到:第一个将“河畔的金柳”大胆地想象为“夕阳中的新娘”,使无生命的景语,化作有生命的活物,温润可人;第二个是将清澈的潭水疑作“天上虹”,被浮藻揉碎之后,竟变了“彩虹似的梦”。正是在意乱情迷之间,诗人如庄周梦蝶,物我两志,直觉得“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并甘心在康河的柔波里,做一条招摇的水草。这种主客观合一的佳构既是妙手偶得,也是千锤百炼之功;第5、6节,诗人翻出了一层新的意境。借用“梦/寻梦”,“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四个叠句,将全诗推向高潮,正如康河之水,一波三折!而他在青草更青处,星辉斑斓里跣足放歌的狂态终未成就,此时的沉默而无言,又胜过多少情语啊!最后一节以三个“悄悄的”与首阙回环对应。潇洒地来,又潇洒地走。挥一挥衣袖,抖落的是什么?已毋须赘言。既然在康桥涅槃过一次,又何必带走一片云彩呢?全诗一气呵成,荡气回肠,是对徐志摩“诗化人生”的最好的描述。
胡适尝言:“他的人生观真是一种‘单纯信仰’,这里面只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的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的一生的历史,只是他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追悼徐志摩》)果真如此,那么诗人在康河边的徘徊,不正是这种追寻的一个缩影吗?
徐志摩是主张艺术的诗的。他深崇闻一多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诗学主张,而尤重音乐美。他甚至说:“……明白了诗的生命是在它的内在的音节(Internal rhythm)的道理,我们才能领会到诗的真的趣味;不论思想怎样高尚,情绪怎样热烈,你得拿来澈底的‘音乐化’(那就是诗化),才能取得诗的认识,……”(《诗刊放假》)。反观这首《再别康桥》:全诗共七节,每节四行,每行两顿或三顿,不拘一格而又法度严谨,韵式上严守二、四押韵,抑扬顿挫,朗朗上口。这优美的节奏象涟漪般荡漾开来,既是虔诚的学子寻梦的跫音,又契合着诗人感情的潮起潮落,有一种独特的审美快感。七节诗错落有致地排列,韵律在其中徐行缓步地铺展,颇有些“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诗人气度。可以说,正体现了徐志摩的诗美主张。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
①写作时间不详,初载
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
第2卷第12号,属名徐志摩。
诗评:《黄鹂》这首诗最初刊载于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号上,后收入《猛虎集》。诗很简单:写一只黄鹂鸟不知从哪里飞来,掠上树稍,默不作声地伫立在那里,华丽的羽毛在枝桠间闪烁,“艳异照亮了浓密——/象是春天,火焰,象是热情。”于是招来了我们这些观望的人(诗人?自由的信徒?泛神论者?),小心翼翼地聚集在树下,期待着这只美丽的鸟引吭高歌。可是它却“一展翅”飞走了: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于是带走了春天,带走了火焰,也带走了热情。这首诗意不尽于言终。如果我们鉴品的触角仅仅满足于诗的表象,那我们将一无所获。这就要求我们必须寻找这首诗的深层结构,或如黑格尔所言,寻找它的“暗寓意”(《美学》第二卷,13页)。在这个意义上说,《黄鹂》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篇类寓言;或曰,一首象征的诗。
指出徐志摩诗中象征手法的存在,对于我们理解他的诗艺不无裨益。因为诗人对于各种“主义”腹诽甚多。早在1922年的《艺术与人生》一文中,他就批评中国新诗表面上是现实主义,骨子里却是根本的非现实性;此外还有毫不自然的自然主义,以及成功地发明了没有意义的象征的象征主义。其结果是虽然达到了什么主义,却没有人再敢称它为诗了。在后来写就的《“新月”的态度》(1928)中,他又对当时文坛上的13个派别大举讨伐之师。然而腹诽归腹诽,在具体的艺术实践中,他还是兼收并蓄,广征博引,真正“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做”(《诗刊弁言》)。所以他的诗并非千人一面,一律采取单调的直线抒情法,而是尽可能地运用各种风格和手法,以达到最完美的艺术效果。《黄鹂》中象征的运用,便是一个明证。
指出《黄鹂》是一首象征的诗,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指出“黄鹂”形象具体的所指。作者最初的创作意图已经漫漶不清了,但也并非无迹可寻,甚至在诗中我们也可以捕捉到一些宝贵的启示。首先应该注意到,在这首诗中诗人并没有选择“我”这一更为强烈的主体抒情意象作为这首诗的主词,而是采用了“我们”这种集体性的称谓。作为一群观望者,“我们”始终缄默无言(我们静着望,/怕惊了它),流露出一种“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无奈情绪。不过“我们”作为群体性的存在,至少明确了一件事,即:“黄鹂”的象征意义不只是对“我”而言的。其次,诗中两次出现的“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的比喻,也给我们重要的提示。因为无论是春光,火焰,还是热情,都寓指了一种美好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已经“不见了”。由此我们可以想到韶光易逝,青春不回,爱情并非不朽的,等等。因此要想确定“黄鹂”形象具体的意指,还必须联系到徐志摩当时的思想状况来分析。我们知道,诗人刚回国时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他联合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新月社,准备在社会上“露棱角”。他将自己的高世之志称为“单纯信仰”,胡适则洗炼地将其概括为“爱、自由、美”三个大字。正因了这“单纯信仰”,他拒绝一切现实的东西,追求一种更完满、更超脱的结局。在政治上则左右开弓,以至于有人认为“新月”派是当时中国的第三种政治力量。然而在现实面前,任何这类的“单纯信仰”都是要破灭的。世易时移,再加上家庭罹变,诗人逐渐变得消极而颓废。他感染上哈代的悲观主义情绪,“托着一肩思想的重负,/早晚都不得放手”(《哈代》)正是他彼时心情的写照。人们总以为徐志摩活得潇洒,死得超脱,蔡元培的挽联上就写着:谈话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迳都是诗,诗的意味渗透了,随遇自有东土;乘船可死,驱车可死,斗室生卧也可死,死于飞机偶然者,不必视为畏途。可又有谁知道诗人心中的滋味呢?由是观,我认为“黄鹂”的形象正象征他那远去的“爱、自由,美”的理想;而徐志摩们也只能无奈地观望,年青时的热情被那只远去的黄鹂鸟带得杳无踪迹了。有人认为“黄鹂”的形象是雪莱的“云雀”形象的再现。若果此说成立,那么我想也是反其意而用之。《云雀》中那种张扬挺拔的热情在《黄鹂》中已经欲觅无痕了。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①写于1928年5月29日,
初载1929年5月10日《新月》
月刊第2卷和3号,署名志摩,后收入诗集《猛虎集》。
诗评:好的诗都是用真诚和生命写就的。古今中外很多成功的文学作品表现的是悲剧性的,或苦难的人生经历或感受;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的美不仅是作家艰苦劳动的结果,也是以作者在生活中的坎坷、甚至牺牲为代价的。《生活》可以说是这样的作品。《生活》是一曲“行路难”。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诗人在全诗一开始便以蓄愤已久的态度点题“生活”。作者避免了形象化的直观性的话语,直接采用感情色彩非常明显而强烈的形容词对“生活”的特征进行揭示,足见诗人对“生活”的不满甚至仇恨。社会本来应该为每个人提供自由发展的广阔舞台,现在却被剥夺了各种美好的方面,简化成也就是丑化为“一条甬道”。不仅狭窄,而且阴沉、黑暗,一点光明和希望都没有,更甚者是它还象“毒蛇似的蜿蜒”曲折、险恶、恐惧。
然而更可悲的是人无法逃避这种“生活”。生活总是个人的具体经历,人只要活着,就必须过“生活”;现在“生活”成了“一条甬道”,人便无可选择地被扶持在这条绝望线中经受痛苦绝望的煎熬:“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前方”是什么呢?诗人写道:“手扪着冷壁的粘潮/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这几句诗仍然扣着“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这一总的意象,但是却把“甬道”中的感受具体化了。在这条甬道中没有温情、正直、关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扶壁而行,感受到的是冷壁和冷壁上的粘潮;这里没有空气,没有出路,没有自主的权利,象在妖魔的脏腑内令人窒息,并有时刻被妖魔消化掉的危险;这里没有光明,一切丑恶在这里滋生、繁衍,美好和生命与黑暗无缘,而丑恶总是与黑暗结伴而行。对人的摧残,身体上的重荷与艰难还是其次的,气氛的恐怖以及信仰的毁灭、前途的绝望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人的精神;最后两句诗正揭示了这种痛苦的人生经验:“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这首诗很短,却极富有感染力;这种感染力得以实现与诗人选择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抒情视角有直接关系。在本诗中,诗人把“生活”比喻成“甬道”,然后以这一意象为出发点,把各种丰富的人生经验浓缩为各种生动的艺术形象,“陷入”——“挣扎”:——“消灭”揭示着主体不断的努力;而“毒蛇”、“冷壁”、“妖魔”、“天光”等等意象则是具体揭示“甬道”的特征,这些意象独立看并无更深的意义,但在“生活”如“甬道”这一大背景下组合起来,强化了“生活”的否定性性质。诗虽小,却如七宝楼台,层层叠叠,构成一个完整的精美的艺术世界。
我们应该突破语义层,走入诗人的内心世界,去和痛苦的诗人心心相印。面对生活的种种丑恶与黑暗,诗人拒绝了同流合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在其中挣扎;挣扎就是抗争,挣扎需要力量和勇气,而面对强大的不讲完善与美的对手的挣扎命中注定是要失败的,因此,这种挣扎除了需要与对手抗争的力量和勇气之外,还必须面对来自自己精神世界的对前途的绝望的挑战;这正如深夜在长河中行船,要想战胜各种激流险滩,首要的是航行者心中要有一片光明和期待。这首诗正是诗人直面惨淡的人生时对经验世界与人生的反省,是对生活真谛的追问。然而诗人自我追问的结论却是不仅对世界,而且对自己既定追求的绝望,这样产生影响的不是发现了世界的丑恶,而是发现了自己生活的无意义,于是诗人在最后才说:“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最可悲的就是这样的结局:个人主动放弃生活。放弃的痛苦当然从反面却证着对生活的热烈期待,但这种对生活的最热烈的挚爱却导致对生活的根本否定,生命的逻辑真是不可思议。对这种生活态度的最好剖析还是诗人自己的话:“人的最大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谬骗你自己:骗不到底的时候,你就得忍受幻灭的莫大痛苦。”
(《自剖》)这首诗的好处不在于对社会的批判;作为心灵的艺术,其感人之处在于它昭示了生命的艰难、选择的艰难。
徐志摩是一位飘然来又飘然去的诗人(《再别康桥》),似乎潇洒浪漫,实际上他承受着太多的心灵重荷。在这首诗中,他对生活和人生给予了否定性的评价,事实上他并没有抛弃生活,而命运却过早地结束了他的生命。但是,诗人的诗久经风雨却还活着,它用艺术的美好启示我们去追求美好的生活。
残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①写于1931年3月,初载1931年4月《现代学生》
第1卷第6期,署名徐志摩,后收入《猛虎集》。
诗评:一九三一年十一月,诗人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在济南附近触山而机毁人亡。诗人正值英年,非正常的辞世,可以说他的人生是残破的;回过头来看,他死之前几个月发表的诗作《残破》恰成了他自己人生的谶语。诗人人生的残破,不仅指在世时间的短暂及辞世之突然与意外,其实诗人在世时感觉更多的是生之艰难;《残破》正是诗人的长歌当哭。
全诗由四小节组成。每一节的开始都重复着同一句诗:“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它是全诗诗境的起点,一开始就在读者心头引起了冷峻扑面的感觉,并且通过多次重现,强化了读者的这种感觉,它就象一首宏伟乐章中悲怆的主弦律。它描述了一个直观的画面:天与地被笼罩在一片灰暗里面,夜深人寂,一个人没有如常人那样睡觉,不是与好友作彻夜畅谈,更不是欣赏音乐,而是孤独地坐着。这种反常便刺激着读者的想象力:别的人都是在睡梦中在不知不觉中度过黑暗、寒冷、凄惨甚至恐怖的漫漫长夜,而他却坐着,他肯定是因为什么不顺心的事而长夜难眠,而长夜难眠不仅不能消解或逃离不顺心,反而使他感受到常人看不到的夜的阴暗与恐惧,于是他自然而然多了一份对生活和人生的反省和思索。显然,作为一首抒情诗,就不能把这个画面理解为写实;既然它已经作为诗句进入全诗的总体结构中,进入了读者的审美期待视野,它便增殖了审美效应,它必然具有象喻意义。黑夜具有双重意义,一个是坐着的自然时间,一个是生存的人文时间,后者的意义是以前者为基础生发出来的。这样,环境与人,夜与坐者便构成了一对矛盾关系。诗句强调了夜之深,这表明夜的力量之强大,而人采取了一种超乎寻常的姿态,则表明主体的挣扎与反抗。第一句诗在全诗中屡次复观,就是把环境与人的冲突加以展开,从而可以表明这一冲突的不可调和性、尖锐性。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小巷里奔跑。”作者为了加强夜的质感,用描写的笔调对夜进行铺展。明亮的月光让人心旷神怡,可这里的月亮是不圆的,残缺的,光线是隐约而灰暗的,在朦胧中生命被阻止了活动,只有风在呜呜地追逐着,充满了大街和小巷,传布着荒凉和恐惧。生存环境的险恶激起了“坐者”对生存方式的思考,对生存本真意义的追索:“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面对生命的艰难,作为主体的人并没有畏惧、退缩,尽管“思潮”残破了、“音调”残破了、“笔尖”枯秃了,但生命仍要表达。在这里,关键的不是表达什么,而是表达本身,选择了表达这一行动足以昭示生存的顽强、生命的韧性。至此在第一节里环境与人的矛盾得到了第一次较量和展示。为了突出夜的否定性品质,作者在第二节则把笔触由对屋外的光亮、声音的描写转移到室内的气温上,在第三节则由实在的环境构成硬件转移到树影等较空灵的氛围因素上。诗人把这些环境因素诗化,把它们涂染上社会意义,并在社会意义这一层面上组织成统一的诗境。
前三节偏重于正面描写或揭露夜的否定性构成,第四节则写它们形成一致的力量摧毁了美丽:“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白莲”象征着美好的爱情,美好的理想等等一切人所追求的、高于现实的事物。白色的莲花,在晨风中袅娜地盛开,亭亭玉立,并且散发着幽微的清香,她美丽却不免脆弱,唯其美丽才更加脆弱,她需要露水的滋润,她需要阳光的抚慰。可是,“我却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我”无法保护她、实现她,结果她只有死亡。美好东西的毁灭是特别让人触目惊心的。人生如果失去了理想和追求,就象大自然失去
了鲜花和绿色,一片荒芜;在这种条件下,人要想生存,或者说只要存在着,人就如生活在黑暗中的老鼠一样猥琐、毫无意义。诗题叫“残破”,世界残破得只剩下黑暗、恐怖,而人也只能活得象老鼠,这人生自然也是残破的。残破的人生是由残破的社会造成的,诗人正是用个人的残破批判残破的社会。
作者选择“夜”作为抒情总起点,但是并没有沦于模式化的比附,因为全诗用各种夜的具体意象充实了夜这个意境之核心,使全诗形成了整体性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选择夜的意象,不仅出于审美的安排,还体现了一种深层的文化无意识,即宿命论。夜的展开必然以黑暗为基调,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选择生存的空间,却无法逃离时间,时间宿命地把人限制在白天和夜晚的单调的交替循环中,逃离时间即等于否定生命。作者用人与时间的关系注释个体与社会环境的关系,这种认识或安排表现了诗人对个体无可选择的悲哀、对社会的绝望。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①写于1928年,初载同年3月10日《新月》月刊
第一卷第1号,署名志摩。
诗评:《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这道诗,可以说是徐志摩的“标签”之作。诗作问世后,文坛上只要听到这一声诵号,便知是公子驾到了。
全诗共6节,每节的前3句相同,辗转反复,余音袅袅。这种刻意经营的旋律组合,渲染了诗中“梦”的氛围,也给吟唱者更添上几分“梦”态。熟悉徐志摩家庭悲剧的人,或许可以从中捕捉到一些关于这段罗曼史的影子。但它始终也是模糊的,被一股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吹的劲风冲淡了,以至于欣赏者也同吟唱者一样,最终被这一股强大的旋律感染得醺醺然,陶陶然了。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全诗的意境在一开始便已经写尽,而诗人却铺衍了六个小节,却依然闹得读者一头雾水。诗人到底想说些什么呢?有一千个评论家,便有一千个徐志摩。但也许该说的已说,不明白却仍旧不明白。不过我认为徐氏的一段话,倒颇可作为这首诗的脚注。现抄录如下:
“要从恶浊的底里解放圣洁的泉源,要从时代的破烂里规复人生的尊严——这是我们的志愿。成见不是我们的,我们先不问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们的,我们不计较稻穗的饱满是在那一天。……生命从它的核心里供给我们信仰,供给我们忍耐与勇敢。为此我们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败中不颓丧,在痛苦中不绝望。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无限而有规律的创造性给我们在心灵的活动上一个强大的灵感。它不仅暗示我们,逼迫我们,永远望创造的、生命的方向上走,它并且启示我们的想象。……我们最高的努力目标是与生命本体相绵延的,是超越死线的,是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
(《“新月”的态度》)
这里说的既是“新月”的态度,也是徐志摩最高的诗歌理想,那就是:回到生命本体中去!其实早在回国之初,徐志摩就多次提出过这种“回复天性”的主张(《落叶》、《话》、《青年运动》等)。他为压在生命本体之上的各种忧虑、怕惧、猜忌、计算、懊恨所苦闷、蓄精励志,为要保持这一份生命的真与纯!他要人们张扬生命中的善,压抑生命中的恶,以达到人格完美的境界。他要摆脱物的羁绊,心游物外,去追寻人生与宇宙的真理。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啊!它决不是“她的温存,我的迷醉”、“她的负心,我的伤悲”之类的恋爱苦情。这是一个大梦,一种大的理想,虽然到头来总不负黯然神伤,“在梦的悲哀里心碎。”从这一点上,我们倒可以推衍出《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一层积极的意义。
由于这首诗,许多人把“新月”诗人徐志摩认作了“风月”诗人。然而,当我们真的沉入他思想的核心,共他一道“与生命的本体同绵延”,“与天外的群星相感召,”我们自可以领略到另一个与我们错觉截然不同的徐志摩的形象。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①写于1931年7月,初以《献词》为题辑入同年8月上海新日书店版《猛虎集》后改此题载同年10月5日
《诗刊》第3期,署名徐志摩。
诗评:从《沙扬娜拉》、《再别康桥》到《云游》,人们很自然在其中找出徐志摩诗作中基本一致的诗歌形象和抒情风格。在这类最能代表徐志摩才性和诗情的诗歌里,不仅以其优美的想象以及意境的空灵洒脱打动着读者,而且也因为其中隐约着的对人生的理解与生命的把握时时透出的希望与信仰使读者认识到艺术的价值与美的意义。在这些诗中,徐志摩构筑着自己“爱、自由、美”的单纯信仰的世界。《云游》是其中的一颗明珠。“那天你翩翩地在空际云游”,诗歌开头以第二人称起始,暗示着抒情主体对它的钦慕向往之情。诗里云游的特征是空无依傍的自在逍遥:“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这一逍遥的愉快实在带有脱却人间烟火味的清远,这里既含有《庄子·逍遥游》中与万物合一的自在心态的深刻体会,也有抒情主体心灵呼应的瞬间感受,空中飘荡的云游适性而往,不拘一地,为何会给抒情主体以深深的向往,诗中没有明说,但却在后面作了间接的交代,“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至此,抒情主体作为旁观的姿态点出了第三者的存在,“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两种不同的生命形态形成对比,并由此反射出抒情主体隐蔽的心理历程与人生价值取向。那“一流涧水”无疑是抒情主体客观化的象征,诗中以第三人称“他”称呼,与“你”形成了不同的词语情感效果。同时,第三者“他”的存在是以与云游相对的形象出现,也含有抒情主体那万般忧愁又渴望得到新生与慰藉的心境。“明艳”一词极富主观色彩,一方面对照着云游与涧水不同的生存形态,一方面又暗示着抒情主体那颗焦灼等待的心,生命的痛苦将何时越过暗黑的深渊走向自在与自由?是否可以这么理解,诗人以“一流涧水”为自我写照而渴望漂荡的云游给自己萎靡虚弱的心灵涂抹些许光亮的色彩,由此,“一流涧水”便是诗人自己心境的最形象比喻。在徐志摩的诗中,“云游”的形象多带有虚幻空灵的美,如《再别康桥》中“西天的云彩”。而徐志摩自己也常以“涧水”自喻,如给胡适的信中提到自己只要“草青人远,一流冷涧”,其中凄清孤单的韵味与此诗何其相似,里头是否蕴含着更深的内涵背景或生命体验,我们禁不住作如是想。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忧愁以绵密,系古代诗词手法的运用,如“问君能有许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把无形的忧愁以形象的比喻来加以形容,说明一流涧水期待的欣喜与遗憾,当“明艳”给自己的“空灵”注入新的生命活力时,涧水醒了,一种长期期待的幸福的充实已悄悄降临,超越时空的生命本体实现的狂喜在抱紧倩影的动作中得到完成,那是怎样的心醉神迷的战栗!可是,“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一流涧水的欣喜只是一种梦幻般的稍纵即逝,是因为美只能属于那个逍遥无拦阻的天空世界还是因为抒情主体那个理想的心由于过分关注现实而自觉其污浊的心境?姑妄测之,诗歌在此给读者提供了容量极大的想象空间。“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与一流涧水相对的“湖海”已不是单纯的字面浅层意义,而是与美相应合的所具的深层象征意义。如说一流涧水只是个体孤单的审美意象。那么阔大的湖海则代表着博大精深的生命原型力量。而云游也正因如此超越了个体单纯的意义而取得了普遍的永恒性象征。“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诗句中流露出哀怨缠绵的情调使人不禁恻然泪滴。一流涧水希望云游常驻心头的希望终不能实现,唯有把一腔心愿付诸日月的等待。在此盼望中,比起古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更显韵清而味长。此诗极能体现徐志摩诗歌温柔婉转的审美风格。
在《猛虎集》序言里,徐志摩说了一段颇带伤感但又耐人寻味的话:“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走错了路。”这似乎是经历了一生大苦大难的人才能体会到并且能说出来的话,在此之后不久,诗人便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在经历了个人生活和情感的奋斗与危机之后,他是否已经由此体会到超越凡庸无能的生之奥秘?那个“栩栩的神通”是否昭示了诗人另外一个更加湛蓝希望的天空世界?在那里,没有怀疑,没有颓废,有的只是心中早已存在的信心与幸福的许诺。
此诗显然受欧洲商簌体的影响,商簌体系14行诗的音译(Sonnet)。欧洲14行诗大体上有彼得拉克14行和莎士比业14两种,当然,后来变化者大有人在,如弥尔顿、斯宾塞等。其中的区别主要在韵脚变化上,如彼得拉克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 ba ab bacd ed de,而莎士比亚14行诗的韵脚变化是ab ab cd cd ef ef gg。此诗前8行的韵脚变化是aa bb cc dd,后6行与英国14行诗相一致。闻一多、徐志摩主张诗歌的“三美”,徐志摩的诗更倾向于音乐美。这与欧洲诗歌中强调音乐性不无关系。同时,中国传统诗词本有入乐之事,诗与音乐固不可分。诗人对古文颇有根底,同时在欧洲留学期间,接触了许多大家作品,特别对19世纪英国浪漫派诗人推崇备至。华滋华斯、雪莱、拜伦、济慈等人的影响在他的诗中并不少见。“云游”的象征性比喻以及由此引出抒情主人公的情感可以明显地看出雪莱、济慈等诗作中的痕迹。《云游》是一首中西合璧的好诗。
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着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湖涂账。
①对于1931年7月19日,初载同年10月5日《诗刊》第3期,署名志摩。此诗原名《一片糊涂帐》,是徐志摩最后一篇诗作。
诗评:在徐志摩写完这首《火车擒住轨》后,他人生的旅程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其中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的确一言难尽。在情爱方面,先是与林徽音相恋的风言推波于前,后又因陆小曼一事助澜于后,而徐志摩最终又因无法与陆小曼达到自己心中理想的爱情,痛苦不已。其中的苦涩只有自己在心里慢慢咀嚼了。在人生理想方面,先是出洋留学养成的民主思想,可后来在国内屡遭碰壁,且浙江农村改革一事流于泡影,其中的失望显然可见。徐志摩一生追求理想,对钱财势利克尽鄙薄,而后来却每为钱所困,时间多半花在“钱”字上,其中难言之隐谁能知解,他自己也说:“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到了枯窘的深处。”于是便发出了“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帐”的慨叹。《火车擒住轨》便是这慨叹下的“发愤之作”了。
从诗的层次发展来看,可分三部分。首先是描绘火车在黑夜里奔的情形。一开始,“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一个“擒”字把火车拟人化,并暗示其奔跑的毫无顾忌,并且以黑暗为背景,更衬托其阴森咄咄逼人的气势,为下文读者看过山、过水等作好心里的准备,读者可能会问,火车在黑夜里奔,到底要奔到哪儿?是否有尽头?于是紧接着开出了火车经过一系列地方的名单:“山、水、坟、桥、荒野、破庙、池塘、村庄、小站。”这些地方总摆脱不了黑夜的阴森给它们染上的色彩。如“陈死人的坟”、“冰清的小站”,同时又以听觉效果来强化这一阴森的气氛。“听钢骨牛喘似的叫”、“群蛙在黑水里打鼓”等,而“月台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恶”更以人生经验来比喻世间的阴森邪恶,《旧约·传道书》上说:“阳光下没有新东西”,《新约·马太福音》上说:“你里头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啊。”人世的罪恶总是与黑暗连在一起,在此突出黑暗势力的强大与现实的丑陋,诗中的四小节构成诗歌的第一层次。
第二层次从第五节开始,视角从地上转到天上,笔法由纯然客观的描述转到星星作为主体的发问上,这一发问还是以相同的拟人手法来实现:“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两个不同的世界开始形成对比。地上的世界不论火车如何叫吼着往前奔,可始终无人,始终是静悄悄的,阴森森的,可是地下安宁,天上不宁,他们看到了“一死儿往里闯,不顾危险”的情形,诗句于此一方面照应着前面“在黑夜里奔”那种吓人的气势,另一方面也突出星星的疑惑,这一疑惑不仅在于星星所看到的表象世界,更在于车上人们对危险安之若素的精神状态,他们对诅咒和毁灭抱着纯然不在乎的态度:“只图眼着过得,咧大嘴大呼/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诗中以天上星星的眼光来看待地上的世界并因此发出种种疑问,在这些疑问的背后,隐着它们对地上世界的生存方式的不理解,也隐着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判断并进而体现出对生存的终极问题产生追问的潜在思想。同时,读者也禁不住追问,天上星星的世界又该如何?正是这些疑问诱发着读者的想象力和思考力,并产生阅读期待心理,基于此,很自然地过渡到诗歌的第三层次。
最后4节也是诗的最后一个层次。诗的叙述视角依然不变,还是采用星星的口吻,只是意思已全然不同。星星从“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那种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引伸出另外一种生活价值观念,这一观念不仅体现了自己许久以来生活的思考出现转折性的变化,而且也体现了长期的智性所无法解决的问题现已突然澄清。一方面是久已因扰心头的纠结与苦恼豁然解开似乎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另一方面则是问题的答案以无答案为结局。
这一悖论使得星星能以旁观者的姿态来俯视世间:“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当人们总是赞美星星,总是把星星说成是光明的使者时,它对自己不能支配命运的慨叹便具有了反讽的性质。后面一句极富隐喻性质,为何在同一条线上受罪的确切含义并没有说明,“受罪”的具体含义也没说明,但是其中表达出的对生存的困惑使其具有诗与人生的内在张力,一方面,“受什么罪”“为何受罪”的疑问在读者心头盘绕,对“罪”的理解天上地下是否相同;另一方面,既然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为何又都在同一条线上?这些问题显然拓宽了诗歌的想象空间,读者不仅可以从情感的角度来加以判断,而且也可以从哲学的角度来认识。末尾一节以星星的态度来结束显然意存双关:“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帐”,是否也带有徐志摩本人某种程度的自我写照呢?
在徐志摩的全部诗作中,以两行为一节的诗并不多,《火车擒住轨》算是较为突出的一篇了。诗中讲求韵脚的变化,全诗押韵的形式起伏变化:ab cd ea fg ah ijkl ge,除了三个重韵以外,其余各为一韵。这首诗和徐志摩一贯主张的“音乐美”,也没多大瓜葛,只是以感官的摄取以及现象的铺叙来加以展开,同时夹杂着调侃乃至反讽的语调,使得他的诗呈现着另一种面目,作为一个抒情性极强的诗人,自己有意识地在诗中夹用口语固然有时代的背景在里头(如白话文运动,徐志摩对此也不遗余力),但至少也说明他有意识地拓宽自己的艺术创作空间。“这态度不错,愁没个底”纯然是口语入诗,“这世界反正是一片糊涂帐”一句隐含着多少人生遗憾与不如意。对于习惯了《再别康桥》、《沙扬娜拉》等诗的读者来说,读读这首诗将会对全面理解徐志摩的美学主张及创作实践不无裨益。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①写作时间和发表报刊不详。
诗评: 一直很羡慕徐志摩的爱情,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每个都是优秀的女子,但每个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张幼仪,在不知什么为爱情的年龄嫁给了徐志摩。很可惜,她与徐志摩有缘无份,最终不过一纸离婚协议。
基督教认为在“世界末日”到来之际,所有的世人,都要接受上帝的审判。《新约马太福音》中描绘审判的情景是:基督坐在荣耀的宝座上,万民都聚集在他面前,王向右边的义人说,你们可来承受那创世以来为你们所预备的国;王向左边的人说,你们要进入那为魔鬼和他的使者所预备的永火里去。也就是说,作恶者往永刑里去,虔敬为善的好人则往永生里去。
徐志摩是现代作家中“西化”色彩极重的一位,他对西方文明的谙熟和倾心赞美认同是不言自明的。在这首《最后的那一天》中,徐志摩正是借用了《圣经》中关于“末日审判”的典故,用诗的语言和形式创造设置一个理想化的,想象出来的情境,寄托并表达自己对纯洁美好而自由的爱情的向往和赞美。第一节描绘出了“最后的那一天”所出现的黑暗恐怖的情景:春风不再回来,枯枝也不再泛青,太阳、月亮、星星等发光体都失去了光芒,整个天空黑茫茫浑沌一片。诗人着力喧染那一天的不同寻常,这自然是为了衬托对比出两类人在这一情景面前的不同心境,坏人只能惶惶然,好人却能坦坦然。
第二节进一步展开描绘那一天将发生的不同寻常的事情——“价值重估。”那一天,一切现实中成旧的,习以为常甚或神圣不可动摇的价值标准都必须重新估价甚至完全推翻。在这“最后审判”的威严中,在公正严厉的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每一个灵魂都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也无法掩饰,完全暴露呈现在上帝面前,再也没有了诸如财富、地位、权力等身外之物,也没有了诸如“仁义”、“道德”、“忠孝节义”之类的“掩羞布”和“贞节坊”。已有不少论者指出徐志摩的诗歌创作弱于对现实生活有关事物的联想和描绘,而长于潇洒空灵,飞天似地虚空无依的想象。这个特点在这首诗歌中确乎足以略窥豹于一斑。
在第一二节诗味并不很浓的,沾滞于现实的意象设置和描绘说明之后,作者在第三节转入他最拿手的对爱情的空灵想象和潇洒描绘。到那个时候,在现实生活中遭受诟病,冤屈,不能堂堂正正、自由无拘地相爱的“你我的心”,却象一朵雪白的并蒂莲/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在这里,诗人以“并蒂莲”比喻两颗相爱的“心”,化虚为实,巧妙贴切,并且使得“雪白”不但修饰“并蒂莲”,更象征寓意了“你我”爱情的圣洁。“爱的青梗”,在意象设置上,也是虚实并置,使意象间充满张力,“秀挺”、“欢欣”、“鲜妍”三个动词(或动词化的形容词)则生气满溢,动感极强。徐志摩在第三节中对爱情的描写,显然与第一二节的黑暗、恐怖或庄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凸出了爱情“是唯一的荣光”的纯洁和神圣。“你我”在上帝面前再不必象在现实生活中那样“张皇”。躲躲藏藏,完全可以在上帝面前问心无愧,上帝也一定能为“你我”作主,让“你我”“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获得美满之爱。
徐志摩是一个总想“飞”的诗人,总想“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这自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徐志摩脱离实际的空想性和面对现实的软弱性。然而,艺术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从某种角度说,艺术是现实的补充和升华,现实中不能实现的美好理想,正可以在艺术中得以实现,得以补偿。这不正是浪漫主义创作方法的要义吗?古往今来,《孔雀东南飞》中男女主人公死后化为“连理枝”,梁山伯与祝英台死后化为美丽的蝴蝶而比翼齐飞,不都脍炙人口,流传久远吗?
事实上,在现实生活中,特别是在追求爱情上,徐志摩还是表现出相当的热烈大胆,不惜一切代价,不怕一切流言之勇气的。
爱的灵感——奉适之一
下面这些诗行好歹是他撩拨出来的,正如这十年来大多数的诗行好歹是他拨出来的!
不妨事了,你先坐着吧,
这阵子可不轻,我当是
已经完了,已经整个的
脱离了这世界,飘渺的,
不知到了哪儿。仿佛有
一朵莲花似的云拥着我,
(她脸上浮着莲花似的笑)
拥着到远极了的地方去……
唉,我真不希罕再回来,
人说解脱,那许就是吧!
我就象是一朵云,一朵
纯白的,纯白的云,一点
不见分量,阳光抱着我,
我就是光,轻灵的一球,
往远处飞,往更远的飞;
什么累赘,一切的烦愁,
恩情,痛苦,怨,全都远了,
就是你——请你给我口水,
是橙子吧,上口甜着哪——
就是你,你是我的谁呀!
就你也不知哪里去了:
就有也不过是晓光里
一发的青山,一缕游丝,
一翳微妙的晕;说至多
也不过如此,你再要多
我那朵云也不能承载,
你,你得原谅,我的冤家!……
不碍,我不累,你让我说,
我只要你睁着眼,就这样,
叫哀怜与同情,不说爱,
在你的泪水里开着花,
我陶醉着它们的幽香;
在你我这最后,怕是吧,
一次的会面,许我放娇,
容许我完全占定了你,
就这一响,让你的热情,
象阳光照着一流幽涧,
透澈我的凄冷的意识,
你手把住我的,正这样,
你看你的壮健,我的衰,
容许我感受你的温暖,
感受你在我血液里流,
鼓动我将次停歇的心,
留下一个不死的印痕:
这是我唯一,唯一的祈求……
好,我再喝一口,美极了,
多谢你。现在你听我说。
但我说什么呢,到今天,
一切事都已到了尽头,
我只等待死,等待黑暗,
我还能见到你,偎着你,
真象情人似的说着话,
因为我够不上说那个,
你的温柔春风似的围绕,
这于我是意外的幸福,
我只有感谢,(她合上眼。)
什么话都是多余,因为
话只能说明能说明的,
更深的意义,更大的真,
朋友,你只能在我的眼里,
在枯干的泪伤的眼里
认取。
我是个平常的人,
我不能盼望在人海里
值得你一转眼的注意。
你是天风:每一个浪花
一定得感到你的力量,
从它的心里激出变化,
每一根小草也一定得
在你的踪迹下低头,在
缘的颤动中表示惊异;
但谁能止限风的前程,
他横掠过海,作一声吼,
狮虎似的扫荡着田野,
当前是冥茫的无穷,他
如何能想起曾经呼吸
到浪的一花,草的一瓣?
遥远是你我间的距离;
远,太远!假如一支夜蝶
有一天得能飞出天外,
在星的烈焰里去变灰
(我常自己想)那我也许
有希望接近你的时间。
唉,痴心,女子是有痴心的,
你不能不信吧?有时候
我自己也觉得真奇怪,
心窝里的牢结是谁给
打上的?为什么打不开?
那一天我初次望到你,
你闪亮得如同一颗星,
我只是人丛中的一点,
一撮沙土,但一望到你,
我就感到异样的震动,
猛袭到我生命的全部,
真象是风中的一朵花,
我内心摇晃得象昏晕,
脸上感到一阵的火烧,
我觉得幸福,一道神异的
光亮在我的眼前扫过,
我又觉得悲哀,我想哭,
纷乱占据了我的灵府。
但我当时一点不明白,
不知这就是陷入了爱!
“陷入了爱,”真是的!前缘,
孽债,不知到底是什么?
但从此我再没有平安,
是中了毒,是受了催眠,
教运命的铁链给锁住,
我再不能踌躇:我爱你!
从此起,我的一瓣瓣的
思想都染着你,在醒时,
在梦里,想躲也躲不去,
我抬头望,蓝天里有你,
我开口唱,悠扬里有你,
我要遗忘,我向远处跑,
另走一道,又碰到了你!
枉然是理智的殷勤,因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痴。
但我爱你,我不是自私。
爱你,但永不能接近你。
爱你,但从不要享受你。
即使你来到我的身边,
我许向你望,但你不能
丝毫觉察到我的秘密。
我不妒忌,不艳羡,因为
我知道你永远是我的,
它不能脱离我正如我
不能躲避你,别人的爱
我不知道,也无须知晓,
我的是我自己的造作,
正如那林叶在无形中
收取早晚的霞光,我也
在无形中收取了你的。
我可以,我是准备,到死
不露一句,因为我不必。
死,我是早已望见了的。
那天爱的结打上我的
心头,我就望见死,那个
美丽的永恒的世界;死,
我甘愿的投向,因为它
是光明与自由的诞生。
从此我轻视我的躯体,
更不计较今世的浮荣,
我只企望着更绵延的
时间来收容我的呼吸,
灿烂的星做我的眼睛,
我的发丝,那般的晶莹,
是纷披在天外的云霞,
博大的风在我的腋下
胸前眉宇间盘旋,波涛
冲洗我的胫踝,每一个
激荡涌出光艳的神明!
再有电火做我的思想
天边掣起蛇龙的交舞,
雷震我的声音,蓦地里
叫醒了春,叫醒了生命。
无可思量,呵,无可比况,
这爱的灵感,爱的力量!
正如旭日的威棱扫荡
田野的迷雾,爱的来临
也不容平凡,卑琐以及
一切的庸俗侵占心灵,
它那原来青爽的平阳。
我不说死吗?更不畏惧,
再没有疑虑,再不吝惜
这躯体如同一个财虏;
我勇猛的用我的时光。
用我的时光,我说?天哪,
这多少年是亏我过的!
没有朋友,离背了家乡,
我投到那寂寞的荒城,
在老农中间学做老农,
穿着大布,脚登着草鞋,
栽青的桑,栽白的木棉,
在天不曾放亮时起身,
手搅着泥,头戴着炎阳,
我做工,满身浸透了汗,
一颗热心抵挡着劳倦;
但渐次的我感到趣味,
收拾一把草如同珍宝,
在泥水里照见我的脸,
涂着泥,在坦白的云影
前不露一些羞愧!自然
是我的享受;我爱秋林,
我爱晚风的吹动,我爱
枯苇在晚凉中的颤动,
半残的红叶飘摇到地,
鸦影侵入斜日的光圈;
更可爱是远寺的钟声
交挽村舍的炊烟共做
静穆的黄昏!我做完工,
我慢步的归去,冥茫中
有飞虫在交哄,在天上
有星,我心中亦有光明!
到晚上我点上一支蜡,
在红焰的摇曳中照出
板壁上唯一的画像,
独立在旷野里的耶稣,
(因为我没有你的除了
悬在我心里的那一幅),
到夜深静定时我下跪,
望着画像做我的祈祷,
有时我也唱,低声的唱,
发放我的热烈的情愫
缕缕青烟似的上通到天。
但有谁听到,有谁哀怜?
你踞坐在荣名的顶巅,
有千万人迎着你鼓掌,
我,陪伴我有冷,有黑夜,
我流着泪,独跪在床前!
一年,又一年,再过一年,
新月望到圆,圆望到残,
寒雁排成了字,又分散,
鲜艳长上我手栽的树,
又叫一阵风给刮做灰。
我认识了季候,星月与
黑夜的神秘,太阳的威,
我认识了地土,它能把
一颗子培成美的神奇,
我也认识一切的生存,
爬虫,飞鸟,河边的小草,
再有乡人们的生趣,我
也认识,他们的单纯与
真,我都认识。
跟着认识
是愉快,是爱,再不畏虑
孤寂的侵凌。那三年间
虽则我的肌肤变成粗,
焦黑薰上脸,剥坼刻上
手脚,我心头只有感谢:
因为照亮我的途径有
爱,那盏神灵的灯,再有
穷苦给我精力,推着我
向前,使我怡然的承当
更大的穷苦,更多的险。
你奇怪吧,我有那能耐?
不可思量是爱的灵感!
我听说古时间有一个
孝女,她为救她的父亲
胆敢上犯君王的天威,
那是纯爱的驱使我信。
我又听说法国中古时
有一个乡女子叫贞德,
她有一天忽然脱去了
她的村服,丢了她的羊,
穿上戎装拿着刀,带领
十万兵,高叫一声“杀贼”,
就冲破了敌人的重围,
救全了国,那也一定是
爱!因为只有爱能给人
不可理解的英勇和胆,
只有爱能使人睁开眼,
认识真,认识价值,只有
爱能使人全神的奋发,
向前闯,为了一个目标,
忘了火是能烧,水能淹。
正如没有光热这地上
就没有生命,要不是爱,
那精神的光热的根源,
一切光明的惊人的事
也就不能有。
啊,我懂得!
我说“我懂得”我不惭愧:
因为天知道我这几年,
独自一个柔弱的女子,
投身到灾荒的地域去,
走千百里巉岈的路程,
自身挨着饿冻的惨酷
以及一切不可名状的
苦处说来够写几部书,
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我把每一个老年灾民
不问他是老人是老妇,
当作生身父母一样看,
每一个儿女当作自身
骨血,即使不能给他们
救度,至少也要吹几口
同情的热气到他们的
脸上,叫他们从我的手
感到一个完全在爱的
纯净中生活着的同类?
为了什么甘愿哺啜
在平时乞丐都不屑的
饮食,吞咽腐朽与肮脏
如同可口的膏梁;甘愿
在尸体的恶臭能醉倒
人的村落里工作如同
发见了什么珍异?为了
什么?就为“我懂得”,朋友,
你信不?我不说,也不能
说,因为我心里有一个
不可能的爱所以发放
满怀的热到另一方向,
也许我即使不知爱也
能同样做,谁知道,但我
总得感谢你,因为从你
我获得生命的意识和
在我内心光亮的点上,
又从意识的沉潜引渡
到一种灵界的莹澈,又
从此产生智慧的微芒
致无穷尽的精神的勇。
啊,假如你能想象我在
灾地时一个夜的看守!
一样的天,一样的星空,
我独自有旷野里或在,
桥梁边或在剩有几簇
残花的藤蔓的村篱边
仰望,那时天际每一个
光亮都为我生着意义,
我饮咽它们的美如同
音乐,奇妙的韵味通流
到内脏与百骸,坦然的
我承受这天赐不觉得
虚怯与羞惭,因我知道
不为己的劳作虽不免
疲乏体肤,但它能拂拭
我们的灵窍如同琉璃,
利便天光无碍的通行。
我话说远了不是?但我
已然诉说到我最后的
回目,你纵使疲倦也得
听到底,因为别的机会
再不会来,你看我的脸
烧红得如同石榴的花;
这是生命最后的光焰,
多谢你不时的把甜水
浸润我的咽喉,要不然
我一定早叫喘息窒死。
你的“懂得”是我的快乐。
我的时刻是可数的了,
我不能不赶快!
我方才
说过我怎样学农,怎样
到灾荒的魔窟中去伸
一支柔弱的奋斗的手,
我也说过我灵的安乐
对满天星斗不生内疚。
但我终究是人是软弱,
不久我的身体得了病,
风雨的毒浸入了纤微,
酿成了猖狂的热。我哥
将我从昏盲中带回家,
我奇怪那一次还不死,
也许因为还有一种罪
我必得在人间受。他们
叫我嫁人,我不能推托。
我或许要反抗假如我
对你的爱是次一等的,
但因我的既不是时空
所能衡量,我即不计较
分秒间的短长,我做了
新娘,我还做了娘,虽则
天不许我的骨血存留。
这几年来我是个木偶,
一堆任凭摆布的泥土;
虽则有时也想到你,但
这想到是正如我想到
西天的明霞或一朵花,
不更少也不更多。同时
病,一再的回复,销蚀了
我的躯壳,我早准备死,
怀抱一个美丽的秘密,
将永恒的光明交付给
无涯的幽冥。我如果有
一个母亲我也许不忍
不让她知道,但她早已
死去,我更没有沾恋;我
每次想到这一点便忍
不住微笑漾上了口角。
我想我死去再将我的
秘密化成仁慈的风雨,
化成指点希望的长虹,
化成石上的苔藓,葱翠
淹没它们的冥顽;化成
黑暗中翅膀的舞,化成
农时的鸟歌;化成水面
锦绣的文章;化成波涛,
永远宣扬宇宙的灵通;
化成月的惨绿在每个
睡孩的梦上添深颜色;
化成系星间的妙乐……
最后的转变是未料的;
天叫我不遂理想的心愿
又叫在热谵中漏泄了
我的怀内的珠光!但我
再也不梦想你竟能来,
血肉的你与血肉的我
竟能在我临去的俄顷
陶然的相偎倚,我说,你
听,你听,我说。真是奇怪。
这人生的聚散!
现在我
真,真可以死了,我要你
这样抱着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睁开,
直到我飞,飞,飞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风,
啊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暂时的;快乐是长的,
爱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十二月二十五日晚六时完成
①写于1930年12月25日,初载1931年1月20日《诗刊》
第1期,署名徐志摩。
诗评:如果因为志摩性格中的浪漫、热烈以及青春的浮动而据此认为他创作缺乏某种深沉的因素,或者推断说他缺乏对死亡、永生等问题的关注是没有依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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