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香港相思

秦风学老师

余光中的香港相思

  诗人余光中,他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

  余光中与我差不多是同时到达海隅边城香港的:他1974年暑期后到香港中文大学任教,我1975年春节前到香港谋生。

  越一年,他与香港诗人——— 闻一多、朱自清的得意门生何达,在中文大学举办诗歌对谈,我当时任《中文学习》编辑,老板约我同去参加,于是初见余光中的儒雅。在香港这个复杂的环境中,余光中显出初来乍到的小心谨慎,与豪放的何达大谈“四人帮”树立的样板——— 小靳庒诗歌相映成趣,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真正与余光中相见相识缘于一本诗集。那时大陆的“朦胧诗”正闹得沸沸扬扬,开放前沿的福建出了顾城、舒婷的诗合集《舒婷顾城抒情诗选》。我收到后寄给余光中,想听取他这位台湾现代诗坛祭酒对朦胧诗的意见。他约我在尖沙咀九龙酒店咖啡座见面,从此以后常来常往,正如他对他的校友沙叶新(亦是我的大学同学)说的“颇熟”。大陆研究香港文学的潘亚暾、诗评家锺文也通过我去访问他。

  余光中居港十一年,他的诗在香港诗坛影响颇大,青年诗人受他诗风的影响,出现了所谓的“余派”,向来平静无波的文坛,还掀起过一波不大也不小的“余派”的论争。中国诗人对香港起过影响、为青年所追慕的,一是近水楼台的余光中,一是远在上海的辛笛。我也是倾慕者中的一员,对于他的诗,我尤爱他的《当我死时》,诗中的中国情怀深深打动我。他关于中文“西而不化”的论述,使我心折,尤使我警醒,还特别寄给上海的一位好友参考。

  他的手稿是我见过最干净最工整的,字刚健如刻,因此他的短诗,编辑多不忍心打字去破坏它,而常以手稿上版。成功的作家,总是认真对待自己的创作。他曾寄给我一篇《重访西敏寺》,没几天,再追来一信,要我把他增加的一小段加入原文之中。他的原稿和信,我保存了下来,可证所言不虚。

  1985年暑期,他应聘为台湾“国立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要告别香港了。他的朋友和学生为他办了一场告别诗会。这是令人动容的诗会,他朗诵了几首因离别香港而写的诗。别前,他说:“而在未来的诀别/在隔海回望的岛上,那时/紫荆花啊紫荆花/你雾里的红颜就成了我的/———香港相思”。别时,吟出他的不舍:“如果离别是一把快刀/清锋一闪而过/就将我剖了吧,剖/剖成两段呼痛的断藕/一段,叫从此/一段,叫从前/断不了的一条丝在中间/就牵成渺渺的水平线/一头牵着你的山/一头牵着我的眼/一头牵着你的楼/一头牵着我的愁”。

  回到台湾,走入高雄的校园,他的离愁别绪才渐平复,来了一封信:

  古剑兄:

  九月十三日来信及照片收到,谢甚。

  别香港匆匆已近一月,近前那一段日子,又累又乱,心情又十分低沉,于今隔海回忆,真像一场恶梦。人生几何,那里经得起如此三番四次。可慰的是,居港十年交了不少可贵的朋友,写了一些值得留下来的作品,可谓不虚此行。多谢你参加那次的惜别诗会,并大幅刊出维梁兄的巨文。年底回港,一定签赠新版《春来半岛》一册为报。

  现在我生活粗定,住在高雄市内。此城亦如香港,乃一港市,人口有一百三十万,但市容及一般建设均不如香港。中山大学在城之西北端,建筑宏伟,超过中文大学。我的办公室在文学院的三楼(外研所所长室)及四楼(院长室),窗均朝西,正对台湾海峡,水天一线的.后面,正是我刚刚告别了的十一年香港岁月。此情此景必将入我新作。匆此即祝

  秋安

  光中

  一九八五年十月五日

  不久,他寄来一首叠调的《望海》诗:

  比岸边黑石更远,更远的/是石外的晚潮/比翻白的晚潮更远,更远的/是堤上的灯塔/比孤立的灯塔更远,更远的/是堤外的货船/比出港的货船更远,更远的/是船上的汽笛/比沉沉的汽笛更远,更远的/是海上的长风/比浩浩的长风更远,更远的/是天边的阴云/比黯黯的阴影更远,更远的/是楼上的眼睛

  余光中的离愁别绪虽渐得平复,而那香港相思仍时时袭来,牵动着他的诗魂。他回到台湾,因时空之隔,自然交往渐疏,唯他回港参加文学活动匆匆一晤,或偶尔寄来一首诗,或偶尔空邮一封信,那香港的记忆才又泛起丝丝旧时温情。以后他诗的行脚,频频落在中华大地的四面八方,从永春到厦门,从苏东坡的家乡到李清照的济南,到屈原的汨罗江,到出生地南京,到南京就读的中学。他来了一封信:

  古剑:

  来信收到多时,迟覆甚歉!

  流沙河的文章《昔日我读余光中》,去年十月六日刊于上海文汇报《笔会》,我的回应《得失寸心知》刊于十月七日该刊。流沙河现址为……

  “学者散文专辑”我将尽量执笔,当于寄稿时一并把《当我死时》录赠。近来极忙:四月曾去母校南京大学讲学,并见到沙叶新,又发现他与我同为南京第五中学校友。我告诉他,我与你颇熟。端午我会去汨罗参加国际龙舟节比赛,于开幕式中诵诗祭屈原。

  近好

  光中2005.6.2

  余光中离开了香港,珍藏起香港岁月,拓殖出更大的空间,在两岸间文流文化,播撒新诗的种子。吾乡没出过什么大作家大诗人,余光中当是祖籍福建最杰出的大诗人了。这是值得史家浓墨重彩书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