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 余光中

李盛老师

《还乡》 余光中

  还乡 余光中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一封简体字的来信问我

  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

  海峡的暖风已经在改向

  多少白发在风里回头

  一头是孤岛,一头是九州

  却有蒲公的一头白发,你的

  要等到几时啊才肯还乡?

  隔一道海峡的苍茫,不见对岸

  落日的方向该是来信的方向

  晚霞艳艳正烧着故乡

  望海的眼神自然酸涩

  何况还对着返照的夕照?

  四十年后,所有的镜子

  都不再认得我了,只怕

  更加认生是西湖和太湖

  更不提,多藕多菱的玄武

  纵使我恍。隐还认得那后土

  根深藤密,那古老的后土

  千胎万胎一代代怀过

  还认得出我来吗,还认得出

  久别了,这远游的龙孙?

  ——也是这样的龙年,这龙子

  在鸡犬大劫的登高日

  呱呱一哭坠在石头城

  还认得出吗,这一头霜雪与风尘

  就是当年东渡的浪子?

  如今正要回波而归渡

  像年年,南来北归的羽族

  无阻的红尾伯劳和灰面骛

  而那片多难多灾的后土啊

  忍受过多少风暴的打击

  一脚踏上去,乡愁,真能够解除?

  只怕旧愁未解反添了新忧

  四万万的旧愁变成了十亿的新优

  曾经;长江是天堑,是天谴,横割了南北

  断肠之痛从庚信痛哭到陆游

  而今是更宽的海峡纵剖了东西

  一道深蓝的伤痕迸裂一百多公里

  未老莫还乡,老了,就不会断肠?

  都说是海关要开了,开向乡关

  而乡情怯怯,只怕一下子

  五千年与十万万,从山东半岛到天山

  甸甸都压上了肩来,承受得起吗?

  四十年,久已愤于隔海的偏安

  习惯了新大陆,习惯南北的卡罗莱纳

  甚于老大陆,唉,甚于湖北和湖南

  只会浅斟低唱:君问归期未有期

  让百窗的短烛越等越暗

  悠悠的四十年,渺渺的百多里

  纵使我一步就跨过大半生

  跨进运河边江南的小镇

  跨进电影里民初的院落

  草长如忘;苔深似锁,只怕是

  找得回蒲扇也找不回萤人

  找得回老桂也找不回清芬

  而迷藏才提了一半

  那些夏夜的小游伴呢?

  怎么一躲就躲了快四十年。

  究竟,是躲在哪口鱼缸

  哪扇门,哪座假山的后面?

  握着简体字的来信,问苍茫的海峡

  长堤的双臂伸向未知

  堤末的灯塔顶着暮色

  又一艘货柜巨舶正在出港

  一盘红日正落向天涯

  余光中

  76岁 生于南京

  著名诗人 散文家 翻译家 评论家

  代表作

  诗《乡愁》《等你 在雨中》

  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

  译著《梵高传》

  现任台湾中山大学讲座教授

  解说:30多年前,台湾诗人余光中写下了这首《乡愁》,30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从大陆这头跨过海峡,顶着正强烈的台风去拜访已经满头银发的诗人。可是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此时的诗人正在为诗文之外的事情奔走。

  记者:这次回到台湾的时候,又迅速看到两处跟您有关系的,一处是去诚品书店的畅销榜,您散文的那本书还在畅销榜上,第二就是看到您跟很多的教授在提抗议,就是关于国文教育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举动?

  专访余光中

  余光中:近年来,我们这边中学的课本,比如说高中的《史地》,当然都牵涉到意识形态,《史地》有一点压缩中国的背景,比较集中在所谓本土化,这是一点,然后国文因为有方言台语的,注意力要分到那边去,另外一方面,比如英文是全球化,对内对外这么一分,那中间这一大块,本来是最重要的普通话,国语、中文,反而就受冷落了

  解说:在余光中看来,台湾地区教育部门对中文的不重视使台湾学生的中文水平日益退化。这让他非常痛心。为了扭转这一现象,余光中和台湾的一些学者成立了“抢救国文联盟”,呼吁台湾地区教育部门重视这个现象。

  记者:这个呼吁已经得到什么样一种回应没有,还是……

  余光中:民间回应是非常强烈的,我写这个宣言已经有一万多人签名了,尤其关注的就是高中教员本身,他们是第一线嘛,最早受到冲击,另外学术界、文坛,也有很多人响应,

  记者:因为您是学英文的,但是一直认为中文是最美的,包括这儿还有一个美摘中华,在我看来项一个感叹号,也像一个笔,可能在说汉字之美,我读出这样的意思,很多人都想问您,您一直认为汉字美在哪儿?

  余光中:英文或者西方语言主要是拼音,汉字象形的成分比较多,所以譬如你写个雨字,中间四点就好象有那个感觉,你看到笑字,好象有一个人的笑脸,哭好象有一个哭的脸,所以鲁迅可以打一个谜语,双雁归来细雨中,打一个字,是什么字呢,就是两两三三的两,因为雨是里面的四点变成双雁,两个人字,这种趣味是西方文字不可能来领略的///我们整个中国那么多省,那么多方言,幸好有一样东西是完全统一,书同文车同轨,同文,写下去就是一样,所以这个是很大的象形,要没有这个国文,没有这个形象,没有这个文字,那就差得太多了。

  解说:诗人对文字的热爱与生俱来。1928年,余光中在重阳节这个充满诗意的日子出生,他与诗的缘分似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余光中在南京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光。22岁那年,余光中随家人离开大陆迁到台湾,从此他的.心里埋下了思乡的种子。

  字幕:那时的江南少年,幼稚而又无知,怎料得到他的后半辈子,竟然更在南国以南。——《春来半岛》

  记者:我看过您的一句话非常有感慨,我觉得这不是用文字写的,这是用感情写的,说您的血管里头有一条黄河的支流是吧,当时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文字出现在您的诗里?

  余光中:我喜欢地理,所以对于中国的河山有很深的认同感,/// 我说黄河就在我们的旧小说里,《七侠武义》里,《三国演义》里,这个《二十四史》翻的时候,里面都是黄河波浪的声音,长江的声音,这是我们等于一种胎记了,这是与生俱来的,不可避免的。

  解说:随着年龄的增长,余光中血液中黄河的澎湃更加汹涌,他的思乡之苦也越来越浓,越来越烈。1972年,在离开家乡20年后,余光中长久积蓄的乡情终于凝结成一首《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阿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记者:当时之所以写“乡愁”,很大的原因是不是在于说看得到对岸,却看不到迈向对岸的可能?

  余光中:当时是70年代初,那个时候我离开大陆已经有20多年,看不出任何迹象,还可以回到故乡去,当时情况看来是蛮伤心的。

  记者:“乡愁”走到人们眼前,走到人们脑子里和心里头已经不只20年的时间,但是据说您写的时候只用了20分钟的时间,是这样吗?

  余光中:对,可是这种感觉在我的心中已经酝酿了20年了。有那么深厚的感觉,所以到时候不怕言之无物,我只要把架子打好了,一段段写下去自然就出来了。

  解说:《乡愁》的发表让余光中在华人世界中家喻户晓,他也因此被人们称为乡愁诗人。但是余光中生平所作的900首诗中不止于乡愁,他所著上百部的作品也不止于诗歌。余光中通晓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德文,他的译著《梵高传》影响了台湾文艺界的几代人。他的散文集《左手的掌纹》也在海峡两岸赢得了众多的知音。在高雄,人们甚至把他的诗印在茶杯或者纪念品上。不过文坛的成功并不能代替他对家乡的眷恋。为解乡愁,1974年余光中来到了香港中文大学,从此11年“每依北斗望京华”。

  记者:在您心中最美的故乡或者说最美的中国是什么样的?

  余光中:因为我是南方人,生于南京,然后我的妻子,母亲都是乌镇人,所以我少年时候想象的故乡就是江南,多水多桥,多藕多莲的江南,所以纯粹是一个南方的一种回忆。

  解说:诗人没有想到,写下《乡愁》后,他又苦苦等了22年才终于得偿所愿。1992年余光中的双脚第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这一天,他阔别祖国大陆已经42年了。

  字幕:还认得出我来么,还认得出久别了,这远游的龙孙——《还乡》

  记者:有人说想象中的事情是最美的,得不到的事情是最珍贵的,但是从1992年开始,您可以多次的,非常非常多的频率,很高的回到故乡的时候,会不会故乡已经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和珍贵了?

  余光中:恐怕每个人都回不到童年的故乡了,比如说上海人如果去美国留学若干年再回到上海,他以前的很多记忆也改变了,所以“乡愁”有一部分是时间造成的,还不完全是空间的转移,在这种意义之下,每个人都有乡愁。

  解说:现在,和余光中同时代的不少诗人已经沉寂,可是余光中手中那支用了一辈子的笔依然神奇。他说,他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让诗能与永恒拔河,让自己在文字中老得漂亮。

  记者:在您的这么多年的文字方面的一个问题,中国这二字在您的心目中一直是什么样的概念,您会想到它的时候会想到的是什么?

  余光中:我心目中的中国是历史的中国,是古人到现在的中国,是从边疆一直到中原的中国,包括海岛,也是各民族合在一起的一个中国。所以我的感性里面的想象,所谓中国或者中华文化是一个奇大无比的圆,圆周无处可寻,圆心无所不在,这个半径是什么,半径就是中文。我希望我能做的就是把这个半径拉得更长一点,这个圆就可以画得更大。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鹤发童颜的余光中在接受来自祖国大陆的记者采访时,又一次忘情地吟唱起他作于30年前的《乡愁》。

  由于余光中15年前从香港返台后“背弃台北”而“转居高雄”,记者初抵台北欲寻访这位名播两岸的诗人的计划受到困扰。幸好报载他要到台北出席一个文学翻译界的笔会,我们相约于他,没想到诗人竟爽快地答应了。

  采访自然是从他的创作谈起,而“乡愁”又是双方共同的话题,余光中告诉记者,中央电视台刚刚与他谈妥,将他的诗作《乡愁》谱曲后作为电视系列片《闽南名流世家》的主题曲,这部电视片讲述的是郑成功后人在海峡两岸生活的情况。

  “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余光中祖籍福建永春,1949年离开大陆,3年后毕业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先后在数所大学任教,创作,也曾到美国和香港求学、工作。目前在高雄“国立中山大学”任教。已出版诗集、散文、评论和译著40余种,他自称是“文学创作上的多妻主义者”。文学大师梁实秋评价他“右手写诗,左手写散文,成就之高一时无两”。

  “从21岁负笈漂泊台岛,到小楼孤灯下怀乡的呢喃,直到往来于两岸间的探亲、观光、交流,萦绕在我心头的仍旧是挥之不去的乡愁。”谈到作品中永恒的怀乡情结和心路历程时他说,“不过我慢慢意识到,我的乡愁现应该是对包括地理、历史和文化在内的整个中国的眷恋。”

  60年代起余光中创作了不少怀乡诗,其中便有人们争诵一时的“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白发盖着黑土,在最美最母亲的国土。”回忆起70年代初创作《乡愁》时的情景,余光中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抬头远眺,似乎又在感念着当时的忧伤氛围。他说:“随着日子的流失愈多,我的怀乡之情便日重,在离开大陆整整20年的时候,我在台北厦门街的旧居内一挥而就,仅用了20分钟便写出了《乡愁》。”

  余光中说,这首诗是“蛮写实的”:小时候上寄宿学校,要与妈妈通信;婚后赴美读书,坐轮船返台;后来母亲去世,永失母爱。诗的前三句思念的都是女性,到最后一句我想到了大陆这个“大母亲”,于是意境和思路便豁然开朗,就有了“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一句。

  余光中在南京生活了近10年,紫金山风光、夫子庙雅韵早已渗入他的血脉;抗战中辗转于重庆读书,嘉陵江水、巴山野风又一次将他浸润。“我庆幸自己在离开大陆时已经21岁。我受过传统《四书》、《五经》的教育,也受到了五四新文学的熏陶,中华文化已植根于心中。”余光中说,“如果乡愁只有纯粹的距离而没有沧桑,这种乡愁是单薄的。”

  《乡愁》是台湾同胞、更是全体中国人共有的思乡曲,随后,台湾歌手杨弦将余光中的《乡愁》、《乡愁四韵》、《民歌》等8首诗谱曲传唱,并为大陆同胞所喜爱。余光中说:“给《乡愁四韵》和《乡愁》谱曲的音乐家不下半打,80多岁的王洛宾谱曲后曾自己边舞边唱,十分感人。诗比人先回乡,该是诗人最大的安慰。”

  “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1992年,余光中43年后再次踏上大陆的土地。谈到这次对北京的访问,余光中说:“我的乡愁从此由浪漫阶段进入现实时期。我大陆之行的心情相当复杂,恍若梦中,我在北京登长城、游故宫,被两岸同胞的亲情所感染,写了不少诗作,尽情抒解怀乡之愁,因为原来并未到过北京,所以首次回大陆,乡愁并没有一种很对应的感觉和体验。”

  自此以后,余光中往返大陆七八次,他回到了福建家乡,到了南京、湖南等地,在南京寻访金陵大学故地,在武汉遍闻满山丹桂,探亲访友,与大陆学子对谈,对大陆自然多了一层感知和了解。

  他说:“初到大陆,所见所闻,令我兴奋不已。但我也看到洞庭湖变小了,苏州的小桥流水被污染了,这些让我也产生些许失望。但此后去大陆多次,那里的变化之快让我惊异和兴奋。”在四川,作家流沙河赠他一把折扇,问他是否乐不思蜀,他挥毫题字:思蜀而不乐。翰墨间仍飘出了淡淡的乡愁。

  他说:“玄武湖,紫金山都变了,但大学原来的校舍我还能认得出来。我接触了许多人,他们的精神面貌和生活水平都不错。尤其是大陆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一心一意搞建设,魄力很大,又很踏实。”

  余光中说,在大陆的游历也使他越来越发现,他的乡愁是对中华民族的眷恋与深情。“我后来在台湾写了很多诗,一会儿写李广、王昭君,一会儿写屈原、李白,一会儿写荆轲刺秦、夸父逐日。我突然意识到,这些都是我深厚‘中国情结'的表现。”

  他说:“我在大陆大学演讲时朗诵我的诗《民歌》,‘传说北方有的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才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在场的学生和我一同应和,慷慨激昂,这就是我们的民族感情。”

  抗战时期,余光中随母亲逃出南京,日军在后面追赶,他们幸得脱险,后来辗转越南到了重庆。日军大肆轰炸重庆时,上千同胞受难,余光中幸好躲在重庆郊区。谈起这些浩劫,余光中说:“这些都激发起我作为中国人的民族感情。那时候,我感受到了中华民族同仇敌忾的豪情,只要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万里长城万里长',都会不禁泪流满面。前几年在东北访问时,青年时的歌谣仍萦绕着我。于是写下了‘关外的长风吹着海外的白发,飘飘,像路边千里的白杨'的诗句。”

  余光中承认,他的诗歌在赴美期间受到了当时流行的摇滚乐的影响,比较注意节奏,因此也容易被作曲家看中谱曲,但他仍以“蓝墨水的上游是黄河”来表明他的文化传承中受中国文化的影响。他说,尽管他在美国上过学,诗文中也受一些西方东西的影响,但不变的是中国文化的遗韵和对中华民族的怀思。他的作品深受《诗经》的影响,也学习过臧克家、徐志摩、郭沫若、钱钟书的作品。他说:“我以身为中国人自豪,更以能使用中文为幸。”

  “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片厚土”

  余光中曾在文章中写道:“烧我成灰,我的汉魂唐魄仍然萦绕着那片厚土。那无穷无尽的故国,四海漂泊的龙族叫她做大陆,壮士登高叫她做九州,英雄落难叫她做江湖。”他说:“这许多年来,我所以在诗中狂呼着、低呓着中国,无非是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

  在他的文章中,提到大陆是母亲,台湾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欧洲是外遇。

  他说,中国文化对所有的“龙族”都有着无法摆脱和割舍的影响。谈到台湾一些人企图割裂两岸的文化联系,他说:“吃饭要用筷子,过端午节,过中秋节,能改得掉吗?大家所信仰的妈祖,不也是从大陆来的?余秋雨等大陆文化学者到台湾演讲引起轰动,不都说明中华文化是一脉相传的?”

  余光中的妻子是他的表妹,江苏人,有着女性知识分子的韵味和气息。重庆时期,两人青梅竹马。他们至今都保留着一个特色,那就是在家的时候讲四川话。有次余光中到四川大学演讲,他征求校方,既然到了四川,是否就用四川话演讲,后来校方告诉他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就用普通话吧”,余光中因此没能有机会显示他讲四川话的才能。

  从香港返台后,余光中为躲避繁琐的事务和各种交际,一直定居在高雄,在“国立中山大学”任教,尽管年过七旬,但精神矍铄,幽默健谈,不失赤子之心。他每天坚持工作,上课、创作、编书,乐此不疲。他的近作不时被大陆报刊转载,一些大陆出版社要出他的作品集,他便不辞辛苦亲自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