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经典欣赏《莫高窟》
一
公元三六六年,有一位僧人在敦煌东南方鸣沙山东麓的断崖上开始开凿石窟,后来代代有人继续,这就成了著名的莫高窟。
佛教在印度传播之初,石窟是僧人修行的场所,却不在里边雕塑和描绘佛像,要表现也只用象征物来替代,用得比较多的有金牛、佛塔、法柱等。后来到了犍陀罗时期,受到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带来的希腊雕塑家们的影响,开始开凿佛像石窟。因此,人们往往可以从那里发现希腊雕塑的明显痕迹。
这就是说,仅仅是佛像石窟,就已经把印度文明和希腊文明包罗在里边了。这些石窟大多处于荒山野岭之间,远远看去很不起眼,哪里知道里面所蕴藏的,却是两个伟大文明的精彩。
佛教从印度一进入中国,立即明白这是一个需要用通俗、形象的方式来讲故事的国度,因此在石窟造像艺术中又融入了越来越浓重的中华世俗文明。结果,以人类的几大文明为背景,一代代的佛像都在石窟里深刻而又通俗地端庄着,微笑着,快乐着,行动着,苦涩着,牺牲着。渐渐地,这一切都与中华历史接通了血脉,甚至成了一部由坚石雕刻的历史。
莫高窟,便是其中的典型。
二
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
让人惊奇的是,历来在莫高窟周边的各种政治势力,互相之间打得你死我活,却都愿意为莫高窟做一点好事。
北魏的王室、北周的贵族都对莫高窟的建造起了很大的作用,更不必说隋代、初唐、盛唐时莫高窟的欢快景象了。连“安史之乱”以后占领敦煌的吐蕃势力,以及驱逐吐蕃势力的张议潮军队,本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却也都修护了莫高窟。
五代十国时期的曹氏政权对莫高窟贡献很大,到宋代,先后占领这一带的西夏政权和蒙古政权,也没有对莫高窟造成破坏。莫高窟到元代开始衰落,主要是由于蒙古军队打通了欧亚商贸路线,丝绸之路的作用减弱,敦煌变得冷清了。
为什么那么多赳赳武将、权谋强人都会在莫高窟面前低下头来?我想,第一是因为这里关及人间信仰,第二是因为这里已经构成历史。宗教的力量和时间的力量足以让那些燥热的心灵冷却下来,产生几分敬畏。他们突然变得像个孩子,一路撒野下来,到这里却睁大了眼睛,希望获得宗教裁判和时间裁判。
在这个过程中,更值得关注的是全民参与。佛教在莫高窟里摆脱了高深的奥义,通俗地展现因果报应、求福消灾、丰衣足食、繁衍子孙等内容,与民众非常亲近。除了壁画和雕塑外,莫高窟还是当地民众举行巡礼斋会的活动场所,也是享受日常娱乐的游览场所。但是,这种大众化趋向并没有使它下降为一个乡村庙会,因为敦煌地区一直拥有不少高僧大德、世族名士、博学贤达,维系着莫高窟的信仰主体。
于是,在莫高窟,我常常走神。不明亮的自然光亮从洞窟上方的天窗中淡淡映入,壁画上的人群和壁画前的雕塑融成了一体,在一片朦胧中似乎都动了起来。在他们身后,仿佛还能看到当年来这里参加巡礼的民众,一群又一群地簇拥着身穿袈裟的僧侣。还有很多画工、雕塑家在周边忙碌。这么多人渐渐走了,又来了一批。一批一批构成一代,一代代接连不断。
也有了声音:佛号、磬钹声、诵经声、木鱼声、旌旗飘荡声、民众笑语声,还有石窟外的山风声、流水声、马蹄声、驼铃声。
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我发觉自己也被裹卷进去了。身不由己,踉踉跄跄,被人潮所挟,被声浪所融,被一种千年不灭的信仰所化。
这样的观看是一种晕眩,既十分陶醉又十分模糊。因此,我不能不在闭馆之后的黄昏,在人群全都离去的山脚下独自徘徊,一点点地找回记忆、找回自己。
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分外清冷,山脚前有一泓泉流,在月色下波光闪烁。总算,我的思路稍见头绪。
三
记得每进一个洞窟,我总是抢先走到年代标示牌前,快速地算出年龄,然后再恭敬地抬起头来。
年龄最高的,已经一千六百多岁,在中国历史上算是十六国时期的作品。壁画上的菩萨还是西域神貌,甚至还能看出从印度起身时的样子,深线粗画,立体感强,还裸着上身,余留着恒河岸边的热气。另一些壁画,描绘着在血腥苦难中甘于舍身的狠心,看上去有点恐怖,可以想见当时世间的苦难气氛。
接下来应该是我非常向往的魏晋南北朝了:青褐的色泽依然浑厚,豪迈的笔触如同剑戟。中原一带有那么多潇洒的名士傲视着乱世,此时洞窟里也开始出现放达之风,连菩萨也由粗短身材变得修长活泼。某些形象,一派秀骨清相,甚至有病态之美,似乎与中原名士们的趣味遥相呼应。
不少的场面中出现了各种乐器,我叫不全它们的名字。
有很多年轻的女子衣带飘飘地飞了起来,是飞天。她们预示出全方位舞动的趋势,那是到了隋代。一个叫维摩诘的居士被频频描绘,让人联想到当时一些士族门阀企图在佛教理想中提升自己。壁画上已经找不到苦行,只有华丽。连病态之美也消失了,肌肤变得日渐圆润。那些雕塑略显腿短头大,马背上的历练,使他们气定神闲。
整个画面出现了扬眉吐气般的欢乐,那只能是唐代。春风浩荡,万物苏醒,连禽鸟都是舞者,连繁花都卷成了图案。天堂和人间连在了一起,个个表情生动,笔笔都有创造。女性越来越占据主导地位,而且不管是菩萨还是供养人,都呈现出充分的女性美。由于自信,他们的神情反而更加恬静、素淡和自然。画中的佛教道场已经以净土宗为主,启示人们只要念佛就能一起进入美好的净土。连这种简明的理想,也洋溢着只有盛唐才有的轻快和乐观。
唐代画面中的那些世间人物,不管是盔甲将军、西域胡商,还是壮硕力士、都督夫人,都神采飞扬、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我在这些人物形象中分明看到了吴道子画派的某种骨力,在背景山水中发现了李思训、李昭道父子那一派的辉煌笔意。欢乐,就此走向了经典。走向了经典还在欢乐,一点也没有装腔作态。
除了壁画,唐代的塑像更是风姿无限,不再清癯,不再呆板,连眉眼嘴角都洋溢着笑意,连衣褶薄襞都流泻得像音乐一般。
唐代洞窟中的一切都不重复,也不刻板。我立即明白,真正的欢乐不可能重复,就像真正的人性容不得刻板。结果,唐代的欢乐诱发了长久的欢乐,唐代的人性贴合了永恒的人性,一切都融合得浑然一体。恍惚间,热闹的洞窟里似乎什么也没有了,没有画,没有雕塑,没有年代,也没有思考,一切都要蒸腾而去,但又哪里也不想去,只在这里,在洞窟,在唐代,在吴道子笔下。
突然,精神一怔,我看到了一个异样的作品,表现了一个尽孝报恩的故事。与一般同类故事不同,这个佛家弟子是要帮助流亡的父母完成复国事业。我心中立即产生一种猜测,便俯身去看年代标示牌——果然,创作于“安史之乱”之后。
“安史之乱”,像一条长鞭,哗啦一声把唐代划成了两半。敦煌因为唐军东去讨逆而被吐蕃攻陷,因此,壁画中帮助流亡父母完成复国事业的内容,并非虚设。
悲壮的意志刻在了洞壁上,悲惨的岁月却刻在了大地上,赫赫唐代已经很难再回过神来。此后的洞窟,似乎一个个活气全消。也有看上去比较热闹的场面,但是,模仿的热闹只能是单调。
在单调中,记得还有一个舞者背手反弹琵琶的姿态,让我眼睛一亮。
再看下去,洞窟壁画的内容越来越世俗,连佛教题材也变成了现实写生,连天国道场也变成了家庭宅院,连教义演讲也变成了说书人的故事会。当然这也不错,颇有生活气息,并让我联想到了中国戏剧史上的瓦舍和诸宫调。
唐宋之间,还算有一些呆滞的华丽;而到了宋代,则走向了一种冷漠的贫乏。对此,我很不甘心。宋代,那是一个让中国人拥有苏东坡、王安石、司马光、朱熹、陆游、李清照、辛弃疾的时代啊,在敦煌怎么会是这样?我想,这与河西走廊上大大小小的政权纷争有关。在没完没了的轮番折腾中,文化之气受阻,边远之地只能消耗荒凉。
到了元代,出现了藏传密宗的壁画,题材不再黏着于现实生活,出现了一种我们不太习惯的神秘和恐怖。但是笔触精致细密,颇具装饰性,使人想到唐卡。
这是一个民族之间互窥互征的时代,蒙古文化和西藏文化在这一带此起彼伏。倒是有一个欧洲旅行家来过之后向外面报告,这里很安定,他就是马可·波罗。
明清时期的莫高窟,已经没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记住。
四
当我在夜色中这么匆匆回想一遍后,就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寻常的“小山包”,实在是一个奇怪的所在。
它是河西走廊上的一个博物馆,也是半部中国艺术史,又是几大文明的交会点。它因深厚而沉默,也许,深厚正是沉默的原因。
但是,就像世界上的其他事情一样,兴旺发达时什么都好说,一到了衰落时期,一些争夺行动便接连而至。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莫高窟曾经成为白俄士兵的滞留地。那些士兵在洞窟里支起了锅灶,生火做饭,黑烟和油污覆盖了大批壁画和雕塑。他们还用木棒蘸着黑漆,在壁画上乱涂乱画。
这些士兵走了以后,不久,一群美国人来了。他们是学者,大骂白俄士兵的胡作非为,当场立誓,要拯救莫高窟文物。他们的“拯救”方法是,用化学溶剂把壁画粘到纱布上剥下墙壁,带回美国去。
为首的是两位美国学者,我要在这里记一下他们的名字:一位是哈佛大学的兰登·华尔纳,一位是宾夕法尼亚博物馆的霍勒斯·杰恩。
兰登·华尔纳带回美国的莫高窟壁画引起轰动,他非常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带够化学溶剂,因此又来了第二次。这次他干脆带来了一名化学溶剂的调配专家,眼看就要在莫高窟里大动手脚。
但是,他后来在回忆录里写道,这次在莫高窟遇到了极大的麻烦:
事态变得十分棘手,约有几十个村民放下他们的工作,从大约十五公里外的地方跑来监视我们的行动……以便有理由对我们进行袭击,或者用武力把我们驱逐出境。
结果,他们只是拍了一些遗迹的照片,什么也无法拿走。化学溶剂更是一滴也没有用。
后来华尔纳在美国读到一本书,是他第二次去莫高窟时从北京雇请一位叫陈万里的翻译写的。这才知道,那些村民所得到的信息正是这位翻译透露的。陈万里先生到敦煌的第二天,就借口母亲生病离开了华尔纳,其实是向村民通报美国人准备干什么了。
为此,我要向这位陈万里先生致敬。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普通知识分子,加上几十个他原先不可能认识的当地村民,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对比之下,我看那些不负责任的官员,以及那些助纣为虐的翻译,还怎么来寻找遁词?
陈万里先生不仅是翻译,还是一位医生和学者。中国另有一位姓陈的学者曾经说过一句话:“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这位陈先生叫陈寅恪,后来两眼完全失去了视力。
陈寅恪先生看不见了,我们还张着眼。陈万里先生和村民没有来得及救下的那些莫高窟文物,还在远处飘零。既然外人如此眼热,可见它们确实是全人类的精粹,放在外面也罢了。只是,它们记录了我们历代祖先的信仰和悲欢,我们一有机会总要赶过去探望它们,隔着外国博物馆厚厚的玻璃,长久凝视,百般叮咛。
莫高窟被那些文物拉得很长很长,几乎环绕了整个地球。那么,我们的心情也被拉长了,随着唐宋元明清千年不枯的笑容,延伸到整个世界。
沙漠中也会有路的,但这儿没有。
远远看去,有几行歪歪扭扭的脚印。
顺着脚印走吧?不行,被人踩过了的地方反而松得难走。只能用自己的脚,去走一条新路。回头一看,为自己长长的脚印高兴。不知这行脚印,能保存多久?
挡眼是几座巨大的沙山。只能翻过它们,别无他途。上沙山实在是一项无比辛劳的苦役。刚刚踩实一脚,稍一用力,脚底就松松地下滑。用力越大,陷得越深,下滑也越加厉害。才踩几脚,已经气喘,不禁恼怒。
我在浙东山区长大,在幼童时已经能够欢快地翻越大山。累了,一使蛮劲,还能飞奔峰巅。这儿可万万使不得蛮劲。软软的细沙,也不硌脚,也不让你磕撞,只是款款地抹去你的全部气力。你越发疯,它越温柔,温柔得可恨至极。无奈,只能暂息雷霆之怒,把脚底放松,与它厮磨。
要腾腾腾地快步登山,那就不要到这儿来。有的是栈道,有的是石阶,千万人走过了的,还会有千万人走。只是,那儿不给你留下脚印——属于你自己的脚印。来了,那就认了吧,为沙漠行走者的公规,为这些美丽的脚印。
心气平和了,慢慢地爬。沙山的顶越看越高,爬多少它就高多少,简直像儿时追月。
已经担心今晚的栖宿。狠一狠心,不宿也罢,爬!再不理会那高远的目标了,何必自己惊吓自己。它总在的,看也在,不看也在,那么,看又何益?
还是转过头来打量一下自己已经走过的路吧。我竟然走了那么长,爬了那么高!脚印已像一条长不可及的绸带,平静而飘逸地画下了一条波动的曲线,曲线一端,紧系脚下。
完全是大手笔,不禁钦佩起自己来了。
不为那越来越高的山顶,只为这已经画下的曲线,爬。
不管能抵达哪儿,只为已耗下的生命,爬。
无论怎么说,我始终站在已走过的路的顶端——永久的顶端,不断浮动的顶端,自我的顶端,未曾后退的顶端。
沙山的顶端是次要的。爬,只管爬。
脚下突然平实,眼前突然空阔,怯怯地抬头四顾——山顶还是被我爬到了。
完全不必担心栖宿,西天的夕阳还十分灿烂。
夕阳下的绵绵沙山是无与伦比的天下美景。光与影以最畅直的线条进行分割,金黄和黛赭都纯净得毫无斑驳,像用一面巨大的筛子筛过了。日夜的风,把风脊、山坡塑成波荡,那是极其款曼平适的波,不含一丝涟纹。
于是,满眼皆是畅快,一天一地都被铺排得大大方方、明明净净。色彩单纯到了圣洁,气韵委和到了崇高。
为什么历代的僧人、信众、艺术家要偏偏选中沙漠沙山来倾注自己的信仰,建造了莫高窟、榆林窟和其他洞窟?站在这儿,我懂了。我把自身的顶端与山的顶端合在一起,心中鸣起了天乐般的梵呗。
刚刚登上山脊时,已发现山脚下尚有异象,舍不得一眼看全。待放眼鸟瞰一过,此时才敢仔细端详。那分明是一湾清泉,横卧山底。
动用哪一个藻饰词,都会是对它的.亵渎。只觉它来得莽撞,来得怪异,安安静静地躲藏在本不该有它的地方,让人的眼睛看了很久还不大能够适应。再年轻的旅行者,也会像慈父心疼女儿一样叫一声: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也跑来了!
是的,这无论如何不是它来的地方。要来,该来一道黄浊的激流,但它是这样清澈和宁谧。或者,来一个大一点的湖泊,但它是这样纤瘦和婉约。按它的品貌,该落脚在富春江畔、雁荡山间,或是从虎跑到九溪的树荫下。
漫天的飞沙,难道从未把它填塞?夜半的飓风,难道从未把它吸干?这里可曾出没过强盗的足迹,借它的甘泉赖以为生?这里可曾蜂聚过匪帮的马队,在它身边留下一片污浊?
我胡乱想着,随即又愁云满面。怎么走近它呢?我站立峰巅,它委身山底。向着它的峰坡,陡峭如削。此时此刻,刚才的攀登,全化成了悲哀。
向往峰巅,向往高度,结果峰巅只是一道刚能立足的狭地。不能横行,不能直走,只享一时俯视之乐,怎可长久驻足安坐?上已无路,下又艰难,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惶恐。
世间真正温煦的美色,都熨帖着大地,潜伏在深谷。君临万物的高度,到头来只构成自我嘲弄。我已看出了它的讥谑,于是亟亟地来试探下削的陡坡。
人生真是艰难,不上高峰发现不了它,上了高峰又不能与它亲近。看来,注定要不断地上坡下坡、上坡下坡。
咬一咬牙,狠一狠心。总要出点事了,且把脖子缩紧,歪扭着脸上肌肉把脚伸下去。一脚,再一脚,整个骨骼都已准备好了一次重重的摔打。
然而,奇了,什么也没有发生。才两脚,已出溜下去好几米,又站得十分稳当。不前摔,也不后仰,一时变作了高加索山头上的普罗米修斯。
再稍用力,如入慢镜头,跨步若舞蹈,只十来下,就到了山底。
实在惊呆了:那么艰难地爬了几个时辰,下来只是几步!想想刚才伸脚时的悲壮决心,哑然失笑。康德说,滑稽是预期与后果的严重失衡,正恰是这种情景。
来不及多想康德了,亟亟向泉水奔去。
一湾不算太小,长可三四百步,中间最宽处相当一条中等河道。水面之下,漂动着丛丛水草,使水色绿得更浓。竟有三只玄身水鸭,轻浮其上,带出两翼长长的波纹。真不知它们如何飞越万里关山,找到这儿。水边有树,不少已虬根曲绕,该有数百岁高龄。
总之,一切清泉静池所应该有的,这儿都有了。至此,这湾泉水在我眼中又变成了独行侠——在荒漠的天地中,全靠一己之力,张罗出了一个可人的世界。
树后有一陋屋,正迟疑,步出一位老尼,手持悬项佛珠,满脸皱纹布得细密而宁静。
她告诉我,这儿本来有寺,毁于二十年前。我不能想象她的生活来源,讷讷地问,她指了指屋后一条路,淡淡说:会有人送来。
我想问她的事情自然很多,例如,为何孤身一人长守此地?什么年岁初来这里?终是觉得对于佛家,这种追问过于钝拙,掩口作罢。目光又转向这脉静池,答案应该都在这里。
茫茫沙漠,滔滔流水,于世无奇。唯有大漠中如此一湾,风沙中如此一静,荒凉中如此一景,高坡后如此一跌,才深得天地之韵律、造化之机巧,让人神醉情驰。
以此推衍,人生、世界、历史,莫不如此。给浮嚣以宁静,给躁急以清冽,给高蹈以平实,给粗犷以明丽。唯其这样,人生才见灵动,世界才显精致,历史才有风韵。
因此,老尼的孤守不无道理。当她在陋室里听够了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风沙呼啸时,明晨,即可借明净的水色把耳根洗净。当她看够了泉水的湛绿时,抬头,即可望望灿烂的沙壁。
山,名为鸣沙山;泉,名为月牙泉。皆在敦煌境内。
在中国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份和官场身份。在平日,自己和别人关注的大多是官场身份。但奇怪的是,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崇楼华堂也都沦为草泽之后,那一杆竹管毛笔偶尔涂画的诗文,却有可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在浓冽的秋霜中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除夕的深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可以肯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古诗。
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
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想象,为无法言传的文化归属。
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薄薄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褶皱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
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儿没有被吞食、被遮蔽,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
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
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有一些奇怪的凹凸,越来越多,终于构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我猜了很久,又走近前去蹲下身来仔细观看,最后得出结论: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塌,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咆哮时的怒目,丢盔弃甲后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我相信,死者临死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几行墨迹?堆积如山的中国史籍,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是历代王朝的边远地带,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铺陈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眼下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这里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陈开来的坦诚,一切都在花草掩映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冤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窦重重。相比之下,这片荒原还算荣幸。
远处已有树影。疾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
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拌和着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
向前俯视,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直伸天际。我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的笔触实在是温厚。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文静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也许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
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声声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神貌,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由此联想到,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笑容那么肯定,神采那么自信。
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这些艺术家以多年的奋斗,执意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而更早就具有这种微笑的唐代,却没有把它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只允许他们以文化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人文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人性寄托。
于是,九州的文风渐渐刻板。阳关,再也难以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越来越少,只有陆游、辛弃疾等人一次次在梦中抵达,倾听着穿越沙漠冰河的马蹄声。但是,梦毕竟是梦,他们都在梦中死去。
即便是土墩、石城,也受不住见不到诗人的寂寞。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旅途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宏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如壮汉啸吟,与自然浑和,却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不再欢跃,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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