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樱细说张爱玲逸事

莉落老师

炎樱细说张爱玲逸事

  编按:一九九六年五月,《张爱玲与赖雅》一书出版,夏志清教授称赞该书「是兼顾张爱玲早期、后期生活和创作的全传,也是世上第一部张、赖合传。关于张爱玲的下半生,司马新发掘资料之多,实在没有第二人可同他相比。」该书出版後,司马新先生仍持续不断挖掘、撰写有关张的资料,本刊将分三期刊出司马先生的新作,以飨张迷。

  「然而现在还是清如水,明如镜的秋天,我应当是快乐的。书再版的时候换了炎樱画的封面,像在绸缎上盘了深色云头,又像黑压压涌起了一个潮头,轻轻落下许多嘈切嘁嚓的浪花,细看却是小的玉连环。有的三三两两勾搭住了,解不开;有的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有的两个在一起,只淡淡地挨着一点,却已经事过境迁──用来代表书中人物相互间的关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上面所引的',是张爱玲一九四四年所写《〈传奇〉再版的话》,一篇叫人击节赞赏的好文章。我看一流小说,总喜爱看自序,因为第一流作家最善于「隐身」,自己可以投入各种不同角色,将真我隐藏。自序则有作者真我的显露,虽则是局部的、选择性的。

  张爱玲写这篇自序时,年方二十四岁,岂能料到她一生中最後三十年,是「单独像月亮,自归自圆了」,简直是她为自己後半生作预测;今天看来,令人感慨系之。

  文章中提到画封面的炎樱,是她的多年好友。《流言》中,张爱玲有数篇散文谈到炎樱,包括她们香港大学的生活,四十年代初在上海的社交与聚会。〈双声〉完全是她俩的对话纪录。炎樱最後出现的一次,是张爱玲六十年代後期发表的〈忆胡适〉,追忆她本人一九五五年初到美国的情景,两人同去拜访胡适。在此之後,张爱玲谈自己的散文渐少,炎樱则完全失踪了。炎樱本人又去了何方?

  写拙书《张爱玲与赖雅》英文版时,着重在文评、生平两章而已。八十年代中期已找到了关于赖雅的大批新资料,能找到炎樱的当然更佳,但并不太重要。何况手上有关她的资料有限:一、她英文名Fatima;二、母亲是中国人;三、父亲是锡兰人(依张爱玲)或印度人(依胡兰成)。

  凭这三项材料,在美国二亿多人中去找个人,势如海底捞针──如果她仍在世,还住在美国的话。即使由联邦调查局去办理,也得花一两个星期,我是知难而退,不打算为此作努力了。

  可是,一九九二年在上海访问张爱玲姑夫,李开第老先生时,他无意中提供了两条线索。第一条是她人在纽约,第二条是有错,但我猜出错在何处。因此回加州後,有一天向纽约打了五六个电话後,就找到了她家中电话号码。当天就打通,炎樱女士居然自己来接电话。我就说明打扰她的原由,希望日後能往纽约拜访她。她回说不想见生客,但一月後她来旧金山参加婚礼,送机的人临时变卦,给了我一个机会送她去旧金山机场。

  张爱玲替她取名炎樱,因她年轻时丰腴而肤黑,张迷读者看过《对照记》中她的照片,也会有此印象。但她不喜炎樱之名字,于是改成「莫黛」,又改獏黛(详见张文〈双声〉),我指她为Mrs. Milstein,Milstein是她亡夫姓,她也不喜,叫我称她Fatima。我见她时,她已失去丰腴之感,予人伶俐精干的感觉。肤色则仍近黑,所以她中国人的一半血统,乍看起来,不易看出。

  一九三九年,她与张爱玲结伴自上海负笈香港大学。船停在上海港口时,客厅中对座有一妇人,说她很易晕船。年青的炎樱,听後即以肩膀摇晃起来,她身旁的张爱玲问她何事,她悄声说:「别管,跟我摇。」于是两女孩就联袂左右摇摆起来。摇了不久,对面妇人就站起来,说她晕船,须回房休息了。其实那船停在港口,还没启程呢!她回忆起五十年前的恶作剧,仍是乐不可支,坐在车里,也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叫我忍俊不禁;还好途中只有这个笑话,否则在高速公路上,有人仰「车」翻的危险。

  数年後一个晚上,看到一部片Shall We Dance,由三十年代最走红的歌舞明星,弗雷亚斯坦(Fred Astaire)与琴迹罗吉丝(Ginger Rogers)主演,片中男主角在船上,故意东倒西歪,引得其经理人晕船。电影摄于一九三七年,约一九三八年在上海公映,炎樱女士有没有看到此片,是否在船上照样炮制,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见了一次面,她对我有些信任,以後便再打电话去,谈谈她与张爱玲的往事,她也似乎挺高兴的。有一次她提起,张爱玲童年时父亲房中有不少「儿童不宜」的禁书,後来母亲发现全部拿走,但为时已晚,爱玲与弟弟已看完了。大概这正是张爱玲写小说时对男女情欲这般熟悉之原因。张本人在大学时期并没有男朋友,也很少结交朋友。她喜欢坐在众人旁边,或者作观察,或者画速写,很少参与谈话。大学时代她已立志当作家,为此作各式文学练习。周末她们两人有时在校园散步,或去城中逛街。

  炎樱女士与我通常用英文交谈,偶尔她也会加上一二个中文词,形容张总用中文说其人「斯文」,是个「小姐」,属于仕女型,是她母亲以淑女教导的成果。但她一笑即大笑,这一点她忘了母亲的训导。虽然她们两人性格相异,相处却融和,从无争吵。除了有一次,炎樱在港大时一清早,泼冷水在张爱玲头上,故意将她吵醒。这次张爱玲发脾气了,高叫道:“Damn you! Damn you!”

  我问她对胡兰成的印象。她说胡人也文静,穿着长袍,似旧式中国文人。关于她为张胡婚姻作证人一事,她已无印象。对于这段婚姻不甚了解,但记得有一次张爱玲对她说,胡曾坦白外面爱上另一人,不过未发生关系。张爱玲苦笑道:「难道他要我送他一枚奖章不成?」我对炎樱女士说,胡兰成在四十年代是一汉奸,她听了吃了一惊──张爱玲不曾向她说及此事。

  「赖雅对张爱玲呢?」我问。她说她从未见到一个人如此痴爱另一人。(“I have never seen anyone so crazy about someone else as he was.”)连讨厌张爱玲的霏诗女士(赖雅与前妻所生的女儿),有一次也对我说,他对她是痴爱。(“He was crazy about her.”)──可能也是她与张不和原因之一──两个不相识的人,在不同场合与时间,都用「痴爱」(crazy about)来形容赖雅,虽然英文中形容爱有十余种表达方式;赖雅当年之情深,我们就可以想像了。

  一九九五年秋天张爱玲去世後,我打电话给她,说不幸有个坏消息要报告,她马上猜到了,当下在电话那端饮泣起来。

  但她并非是长期沮丧的人,张爱玲的文字中,或我亲见的炎樱女士,是积极图强的人。所以几个月後,与她通电话,她说新近又结婚了,并称自己「好厉害」──这三字是用中文说的。一个人到了七十六、七岁,还有机会做新娘子,自是「好厉害」无疑。向她道喜之後,问她新郎是谁,她说是中国人,姓李,是陕西人,还会写旧体诗,我也替她高兴。

  可惜好景不常,一九九七年初去电话,由李先生接,说炎樱进了医院,要两周後方回来。二周後通了一次较长的电话。问候之外,谈到了张爱玲怀孕一节。张在世时,我们都替她护其私隐权,也以为对方不会知其事。现在她已去世,炎樱女士就问我知否此事,并告诉我此事之前前後後。

  她说一九五六年间有一天,张爱玲去找她,说明她之困难,并说:「你知道我讨厌小孩。」(“You know I hate children.”)炎樱女士说她本人也初到美国,当年人工流产是非法的,她也无能为力,後来去找她美国的女上司。女上司道:「你们两个大妞儿,连这些事也照顾不了?」事後她还是交给炎樱女士一医生的电话,但说明不能道出她的姓名。炎樱将资料交给张爱玲之後,就不再提问此事。

  拙书(按:指《张爱玲与赖雅》)第六章中因缺乏可靠资料,对此事「有三种解释」:其一:「张始终编造了怀孕故事,以迫使赖雅下决心结婚。」并说此解释「并不有力」,因为与张爱玲一贯做人作风格格不入。有鉴于炎樱女士的新资料,这个解释已不可能。第二种解释,「她不幸流产」,现在看来机会也甚微。

  我印象中,炎樱女士一向是生气勃勃的。但当我下次打电话去,则是李先生来接的,说她重病又进了医院。下次再打,他告知太太已于十月份(一九九七年)谢世了。

  张爱玲去世之後,九六年底她的好友宋淇先生在香港过世,九七年初她姑夫李开第老先生在上海去世,享年九十六岁。现在炎樱女士也走了,彷佛张爱玲招魂似的,将她最亲近的亲友一一招去。我叹喟人生无常之外,仍衷心感谢他们,让我得存他们一部份珍贵的回忆。

  由于这一串的凋零,令人不得不想到人生之大限。到目前为止,我尚未见到天堂存在的可信证据,所以对此还是有些存疑的。不过我像很多人,希望天堂是有的,并非我冀望天堂里的永生或美妙,而是因为如果在天堂里,有我们所爱的和爱我们的逝者存在,将来在彼方会与他们重聚,那么,死亡就并不如此可怕了。

  作者:司马新(《张爱玲与赖雅》作者,加州金融分析师) (原载香港《明报月刊》1999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