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形象分析

王明刚老师

  艾玛·包法利的性格

  如果仅阅读小说梗概我们很容易先入为主地认为艾玛是个放荡、贪婪的坏妇人,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但深入故事本身的语言,福楼拜心中包法利夫人首先是个绝美的女子:“天气乍暖,她在伞下微笑,听得见水珠点点滴滴落在了绷紧了的波纹绸伞上。”“忧郁而又平静,温柔而又持重,使人觉得她有一种冷若冰霜的魅力。”药剂师说她“资质不凡,即使县长夫人也不如她。”“我看你美丽得像个爱神,卢昂要选你做市花了!”从乡村美女,到小镇之花,到“县长夫人比不上”,再到“市花”,这是一路走来在社会一层层流动的艾玛的“进化”。

  其次艾玛·包法利表面上的虚荣、贪婪和对浪漫的渴望根本上来自她的思想,而她的思想一开始就塑形于她读的书:浪漫主义文学。“她读过《保尔和维吉尼》,梦见过小竹屋,黑人多曼戈,特别是那个好心的小哥哥,爬上比钟楼还高的大树,给你摘红果子,或者赤脚在沙滩上跑,给你带回一个鸟窝。”“15岁的艾玛天天双手沾满旧书店的灰尘,后来读瓦尔特·司各特,她迷上了历史事物,梦见中世纪时期的旅行箱、哨兵屋和行吟诗人。她多么想生活在一座古老的小城堡,就像腰身细长的城堡主夫人。”“她研究欧仁·苏描写的室内装饰,她读巴尔扎克和乔治·桑的小说,在幻想中寻找个人欲望的满足。”艾玛混淆了文学与生活,带了太多浪漫色彩的欲望,总是在物质与精神之间寻找平衡。比如当她克制了对莱昂的情感后,买了个家具奖励自己,而且是奢侈的祈祷用的小跪凳。总的来说,艾玛等同了文学和生活,以致欲望过多,过于渴望浪漫。艾玛的性格和19世纪50、60年代的法国社会变动很贴切,它是一种兴奋:让人们的思想、欲望和失意动荡不安——从前有君权、宗教、贵族政体,社会等级层次分明,一成不变。可后来秩序被打破,文中多次提到法国大革命,然后是工业革命,个体又忽然自由平等了,社会动荡传导到人的神经,形成稚嫩的浪漫和民主意识,无数的渴求和欲望蔓延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穷人本该“切实际”,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想要一切享受,精神物质都要双双满足。艾玛·包法利就是这样一个典型。渴望幻想变成现实,文学等同生活——但切入实际是根本不可能的。福楼拜说:“在那个时代,包法利夫人不得不死。”像一个人跑得太快重心不稳,艾玛也摔了她的性命。

  最后,艾玛·包法利的确作为一个虚荣放荡的妇人出场了,但必须说明她不等同于低贱下流这样的词眼。在艾玛身负巨债的时候,她去找了吉约曼借钱,但对方却提出要她委身。包法利夫人说:“你真不要脸!先生!”而且在叙述这一情节时福楼拜更换了称谓,把之前用的“艾玛”换成了“包法利夫人”——旨在显现她内心深处的体面、庄严和高贵。事实上“人物性格就是区间。比如林冲不暴躁,不暴躁就是他的区间;袭人不刚烈,不刚烈就是她的区间,人物性格不能走样。”在艾玛·包法利身上,“不低贱下流”成了一个重要区间。相反如果没有这个区间,包法利夫人就仅仅是一个扁平式的人物,性格明显的坏妇人了——但福楼拜不打算让我们单纯看一个人物恶有恶报的故事,他提升了包法利夫人的质地,让我们开始不自觉地思考人物的多面性。

  夏尔·包法利的性格

  用艾玛的话说,夏尔是个“窝囊废”;用好点的词眼形容就是老实、厚道、天真。从《包法利夫人》一开头叙写夏尔的学生时代就打下了他软弱的基础:“‘站起来。’老师叫。他站了起来,但鸭舌帽却掉了。全班人都笑了起来。”“新生怯生生地、眼睛不安地四下张望。”“尽管不时有人用笔尖弹来一个小纸团,溅他一脸墨水,但他只是用手擦一擦,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本来小说的主角是艾玛,但福楼拜一开头就花费大量的笔墨讲述夏尔的童年、学生时代,冗长得令人厌烦。可是到了后面这样的冗长就显得必要了——因为没有这些令人枯燥的讲述,夏尔的平庸、笨拙和软弱的老好人形象就无所依托,而艾玛婚后的无聊烦闷也就无所依据。

  其次,夏尔是个宽宏大量到夸张的人。当莱昂第一次见到艾玛,“他俩就这样挨在一起,在夏尔和药店老板交谈时不着边际地闲谈。”当夏尔在艾玛死后了解了她的一切故事“这个老实人对罗多尔夫说:‘我不怪你……一切都怪命。’”到了最后的最后,夏尔才知道艾玛的贪婪和各种债务的来龙去脉,还被迫背了上千法郎的债条——但夏尔却是这样的心理:“夏尔每还一笔债,以为还清了,突然又来了几笔,继续还,继续来。”“他当她还活着,为了讨她欢喜,他尊重她的爱好,采纳她的想法,学她签署票据。”“每个房间的家具都卖光了,但唯独她以前的卧室保持原样。”“夏尔双手抱头,用无限凄伤而又随和的口吻低声说:‘对,我不怪你。一切都怪命。’”最终夏尔“‘爸爸走吧!’贝尔特以为爸爸在和她玩,轻轻推他一下,他倒在地上。他死了……卡尼韦先生对尸体作了剖检,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夏尔死了,结局弥漫着一股清淡的忧伤,但同时也很奇怪:夏尔的宽宏大量,夏尔的死绝对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些都来自他的思想。夏尔从一开始就太迷恋自己的妻子了,把艾玛当作天使和神,捧在自己的心里,每次夏尔想到艾玛,福楼拜对夏尔的心理描写都极尽了理想的词汇和浪漫主义手法。夏尔实在太爱、太敬仰自己的妻子了,一方面来自艾玛的美貌:“他一见到她……风从门底下吹进来,吹起了石板地上的微尘,他看着尘土沿地面散开。”“他还暗自说自己的妻子简直是一位天使。”另一方面来自艾玛的多才多艺——能弹钢琴、能品文学、能布置屋子,还很浪漫,思维独特……这一切和夏尔童年过的苦日子相比简直是神一样的优点,在爱和敬仰的双重作用下,夏尔对艾玛产生了不可摧毁的信任,以致上升到了宗教精神的层面。

  在福楼拜笔下,像药店老板那种整天把“上帝”挂在口边的人,心中是没有宗教精神的;相反,对夏尔来说,妻子、爱就是他的上帝、他的宗教信仰——这酝酿出了他的宽恕。宽恕是一种宗教精神,但宽恕不是放放血,是隐隐作痛的,没有发泄点的,所以在确认自己多年来的宗教精神完全背叛了自己后,夏尔崩溃至疼死。夏尔是怎么死的,是死于心里失去了精神支撑的痛楚。这就是为什么“对尸体作了剖检,但什么都没有发现”,它取决于福楼拜对人物性格的精心安排——夏尔的性格和经历引他走到这里,好了,他不得不死了。

  小人物书写历史

  《包法利夫人》里有许许多多看上去不起眼的小人物,比如女佣娜塔西和费莉西黛,罗多尔夫的佣人,药店老板和他店里的小伙子朱斯坦等等。但在艾玛、夏尔这两条明线背后,藏了很多这些小人物串起来的暗线,如果说性格能间接决定他们的命运,那么这些小人物直接参与了他们性格形成的过程和悲剧的形成。

  先看女佣。艾玛一开始的女佣是娜塔西,但后来她换了费莉西黛,娜塔西还哭哭啼啼地走了。福楼拜为什么要安排更换女佣的情节呢?原因全在后面:艾玛去向吉约曼借钱,这个要求艾玛委身的才肯借钱的人正是费莉西黛向艾玛介绍的。根据原文的讲述,费莉西黛从十多岁就跟了艾玛·包法利,一路到长大成人都在艾玛的影响之下,所以这个女佣绝对是个精明狡猾的人,骨子里也有贪婪和虚荣(艾玛死后“她的衣服也被费莉西黛偷走了”)。但如果是娜塔西这种一辈子都在乡村生活的女佣,思想单一淳朴,行动笨拙老实,是不会出现后面的情节的。

  再看罗多尔夫的佣人。他第一次出场:“夏尔走进客厅。罗多尔夫向他解释说,他的佣人想放放血,因为他觉得浑身刺痒,像有蚂蚁在咬似的。”自然,如果他的佣人没有这样的想法,罗多尔夫就不会带他来看医生,就不会认识艾玛,更不会有后面一串的情节。“浑身刺痒,像有蚂蚁在咬似的”这样一句话,明里描写佣人的病症,暗里是在描写包法利夫人的内心,也为后来的情节作下铺垫。

  最后是药店老板和朱斯坦。这两个人直接导致了包法利夫人的死亡。在第三部第二章,药店老板找包法利夫人到店里,本想找她帮忙,但又因为和朱斯坦争吵没有顾及艾玛,他们争吵的内容:“‘等等!你知道你惹了什么祸吗?你难道没有看见左边角落第三块搁板上的东西?回答我呀!’‘我不知道!’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哼!我可知道!那个用黄蜡封了口的蓝玻璃瓶你看见了吧,那里面是砒霜!我还写了危险两字!’”当时艾玛还不知道状况:“‘你们叫我来帮忙……’”提前安排这样看似闹剧一样的情节,很好地为艾玛的死埋下伏笔。药店老板和朱斯坦的争吵很明确地指出了砒霜的放置位置,而艾玛是个记忆力极强的聪明女人。在第三部第八章,艾玛身负巨债,法院人找上门来,走投无路时:“药店里没有其他人”“她径直走到左边角落第三块搁板,顺手抓起那个蓝色广口瓶,拔掉瓶塞,抓了一把白色粉末直接填入口中。”所以朱斯坦和药店老板是对艾玛的死直接负责的。

  不过如果没这些情节,艾玛就不能自杀吗?不。她也可以跳楼,可以找各种方法。福楼拜写艾玛吃砒霜另有目的。在艾玛中毒还没死的时候,那些平常“关心”她的小人物们是这样的表现:“药店老板天性见了名人就好巴结,他恳求拉里维埃尔医生赏脸,去他家吃一顿午饭”“‘她怎么服毒的?’‘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她哪里来的砒霜。’朱斯坦听了这话浑身发抖”“奥梅满面春风,想到包法利的悲惨处境,再对比一下自己,心里暗自高兴”……艾玛最需要医生的时候,名医却在乌合之众中笑脸盈盈;而另一边,夏尔没有任何办法:“费莉西黛跪在十字架前”“卡尼韦医生茫然地在广场上张望”。和这一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夏尔的深情:“他抓着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心跳一下,他就哆嗦一下,好像是一幢房子倒塌震的一样。”到了这样的高潮,各种人物的形象才最终丰满了起来。福楼拜不直接描写人物过多,他更倾向从情节和人物关系一步步夯实人物的性格。

  而在这里我们能看到19世纪法国的许多关键词:“自私”“宗教”“怀疑”“嫉妒”“狂热”“虚伪”。这些散沙一样的小人物在彼此关系的推动下一点点诠释了这些词汇。另一面,一般浪漫主义小说崇尚大英雄,而福楼拜的小说是崇尚弱者的,他相信人性最美最光辉的一面展现在弱者身上,比如夏尔,一个十足的弱者,但他的关键词是这样的:“爱”“宽恕”“痴情”“敬业”“无私”等等。福楼拜说,他自己就是一个包法利夫人,一个挣扎在浪漫和现实中的人。在艾玛的弥留之际,夏尔说:“你不幸福是不是我的错,我尽全力了……”艾玛说:“没有……你是好人。”这时是福楼拜在借艾玛的口表达对夏尔一类社会上的弱者的崇敬和赞扬:“你是好人”,这实在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