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里的爱情解读:草虫

马振华老师

《诗经》里的爱情解读:草虫

  《草虫》,《诗经·召南》的一篇。为先秦时代华夏族民歌。全诗三章,每章七句。这首诗抒写一位妇人在丈夫远出在外时的忧念及丈夫归来时的喜悦。《毛诗序》谓“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朱熹《诗集传》则谓“南国被文王之化,诸侯大夫行役在外,其妻独居,感时物之变,而思其君子如此”。

  《诗经·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清代学者方玉润,坚持认为《草虫》是一首借思妇思夫比喻臣子思君的诗,他甚是理直气壮地说,彼妇自思夫,纵极工妙,何足为《风》诗之之正耶?

  在方老先生看来,老婆惦记老公,这种感情写得再漂亮,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他心中的伟大情怀只有一种,就是臣子对君王的缠绵牵念。这会儿要是跟一百多年前的方玉润掰扯,到底是龙椅上的帝王,还是一个亲切的男人,更值得被深沉地想念,不但比他老先生更不合时宜,还有些没话找话的矫情——现时眼下,还有谁真的信方老先生那一套?我看了几个版本的注释,都说这是一首描述女人思念奔波在外的丈夫的诗。

  把“伟大情怀”还原成“个人感情”,算是“思想大解放”的成果了,可是我细读这首诗,还是有些疑惑,我没有看到任何关于两人婚姻状况以及所在方位的字句,为何就能将两人身份确定为夫妻,将两人的方位定位为此处与远方呢?

  是否是因为那感情来得有点严重: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草丛里的`蝈蝈儿叫个没完,不时蹦出一只蚱蜢,没有看到那个人,让我怎能不忧心忡忡,假如能够看到他,假如真的能够看到他,我的心才能够降落下来。

  并不是一场花前月下的约会,在外人眼中,她只是南山坡上采野菜的女子中的一个,从那平静的容颜上,你看不到有风暴在她内心迭起,从“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到“未见君子,忧心惙惙”,再到“未见君子,我心伤悲”,内心的隐忧层层升级,“忡忡”是些微的疑虑,“惙惙”是巨大的不安,到了“伤悲”,则是沉重的绝望,一个也许并不漫长的时间段里,她的内心,跌宕起伏,兵荒马乱。

  也许在某些注释者眼中,这样忧伤的感情,总该有些缘由,所以他们假设她是与爱人天涯暌隔,不能相见。然而,我看这不可自抑不可把握的感情,不像是山高水长的想念,那种感情,节奏要更慢一点,更悠长一点,感情被拉扯成了一首长调,再伤感,也可以从容道来。而这首诗,一连几个“我心……”,让我感到的,是一种被什么摄住的窒息感,世界无限广阔,她却无可选择,大脑空白,呼吸停顿,日常杂念皆向后隐遁,她紧紧地抓住一个念想,就是要见到他。

  除了见到你……只能是见到你……一种梦魇般的慌乱紧张,“看见你”是唯一的救赎之道。当我开始爱,就再也没有自由而言,我的命运在你的手上,而你的手,在我看不见的彼岸。这世界无边无际,本来就像隐藏着无限的风险,当我看不见你的手,你的脸,世界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黑洞,那种不可知与不可能让我恐惧。

  女友S说,她读书的时候,和一个她喜欢的男生通信,每一天她都感到再也收不到他的来信,想象在她这边,或是他那边的信箱边,会有一个顽劣的小男孩走过,没心没肺地,向信箱里投进一根划着的火柴。她实在是太紧张了,才会冒出这么有创意的念头,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却会被她当成现实,因之深深地绝望。

  和S的故事相同,《草虫》中亦未有任何凶险的预兆,上一次分别时,他的笑容温暖如昔,她恐惧,只是因为她珍惜,因为她感到绝不可以失去,世间最大的安全感是,预先做好失去的准备,可是,我绝不可以失去你。

  不需要外力给予不幸的遭遇,爱情本身就像一场天灾,像地震,像洪水,像泥石流,一路追击,把人变小变惊惶变无助,爱情,让太平盛世也像乱世。回看这首《草虫》,本该是一个和煦宁静的春日,草长莺飞,卉木萋萋,蝈蝈在暗处弹琴,蚱蜢不时跳出来撒个野,不管是赴约而来还是不期而遇,那个人都应该即将出现在她面前,可是,她的内心,却风云诡异。

  他们最后见到了没,诗里没有说,也许他来了,也许他没来,他来与不来并不那么重要,这首诗着重说的,是她那一瞬间毫无理性的倾斜,在爱情的洪荒里,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下,她抬起头,突然就没了信心,那个人,犹如戈多,永不到来。她感到他不到来,是因为她把他的到来看得太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