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春晓》的禅意

王明刚老师

孟浩然《春晓》的禅意

  唐代著名诗人孟浩然(689―740)的《春晓》,是首家喻户晓的小诗,声情并茂,意境隽永,千百年来颇受世人喜爱。

  较早以《春晓》诗证禅者出现在南宋的颂古作品中,如《禅宗颂古联珠通集》卷十二谓临济宗僧或庵师体(1108―1179)颂唐山宝积禅师“三界无法,何处求心?四大本空,佛依何住?璇玑不动,寂尔无言,觌面相呈,更无余事。珍重!”(《大藏新纂�续藏经》第65册,第542页下)之公案时就全引孟浩然全诗(同前,第543页上。又,师体和大多数禅师一样,未标注原诗作者)。同书卷五又载朴翁义颂《圆觉经》“居一切时,不起妄念;于诸妄心,亦不息灭;住妄想境,不加了知;于无了知,不辨真实”(同前,第499页上)之经文时,亦全引孟诗,但颂古者为了强调说法的现场感,特意将第二句“处处闻啼鸟”之“处处”改作“是处”(同前,第499页中),即由泛指变成了特指。

  嗣后,曹洞宗僧如净(1163―1228)说《如净和尚语录》卷上则谓师上堂有云:“涅堂里死功夫,风衮葫芦水上浮。恁么点开参学眼,释迦弥勒是他奴。忽有个汉出来道‘争似春眠不觉晓,落花处处闻啼鸟’,又且如何?”“拍禅床云:将谓无人。”(《大正藏》第48册,第124页中―下)此与前二位禅师的整体引用法有别,而是巧妙地将原诗五言四句压缩成两个七言句,并进行戏剧化表演。《春晓》这种诗句戏剧化的传播方式,在明清两代禅林中最为常用。兹举5例如下:

  1明末清初曹洞宗僧道盛(1592―1659)说《天界觉浪盛禅师全录》卷七“室示”云:“昨宵偶得一境,见观音大士,相接甚欢,吟《自庆生》诗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清梦中,花发知多少。’”(《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637页下―638页上)此《自庆生》诗,显然活用(也有反用)《春晓》而成,但为了突出“宵梦”语境,故把原诗第三句之“风雨”改作“清梦”,为了强调“庆生”,则把第四句“花落”换成“花发”(此即反用)。

  2明末清初临济宗升禅师说《天岸升禅师语录》卷八谓其上堂云:“春日风和日暖,士女寻芳结伴,山前山后,尘飞斗草,拈华遍满,惊起云洞希夷先生,欠身唱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华落知多少。’被巡海夜叉闻得,高声喝云:‘你者老子,得恁么顽赖?’拈起手中拮撩棒,蓦头一下。走入禅堂,东单打坐,依旧瞌瞌睡睡,呼唤不醒,因甚如此熟处难忘?”(《嘉兴大藏经》第26册,第696页上)此处场景设置十分有趣,升禅师把士女游春作为人物对话的背景,生机勃勃的春色使人间变得热闹非凡,游春士女竟然惊醒了五代宋初著名的睡仙――道士陈抟(?―989),他脱口诵出《春晓》,进而引发了与巡海夜叉的短暂冲突。不过,陈抟本性难移,不久依然睡去。细绎禅师上堂用意,当在以“熟处难忘”比喻宿业难除。另外,升禅师还使人物时空错位(从时间言,过去和当下交织;从空间言,巡海夜叉脱离本职来到了陆地),有即幻即真的戏剧效果。

  3 明末清初释净挺说《云溪�亭挺禅师语录》卷一载晚参时有僧问:“礼拜了又作么生?”师云:“问取前村土地,水深多少。”乃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知多少,从来孝子讳爷名,曾参不忍食羊枣。”(《嘉兴大藏经》第33册,第728页下)此在完整传播孟诗后,第五句用顶针格,借用“知多少”引申出两个七言句,意在用孝子典故做类比,解释“知”中有“情”,就像曾参在父亲曾殁后不复食用羊枣一样。

  4清初超永编《五灯全书》卷七七又载嘉兴海门雪岑涌禅师上堂云:“真个春眠不觉晓,醒来处处闻啼鸟,连朝风雨苦何多,吹落红香无意扫。无意扫,休懊恼!子规枝上语谆谆,劝道不如归去好。”(《续藏经》第82册,第409页下)其前四句,不但把原诗五言拓展为七言,而且主旨大变:原诗淡淡的忧伤、叹息,在此变成了极度的怨苦。第五句用顶针修辞,既承接了第四句,又为最后一句劝化禅子归依佛法做了很好的铺垫。

  5清初临济宗僧性统录、弘秀编《别庵禅师同门录》卷中载龙桥天湖性定禅师小参“禾山解打鼓”公案时:

  僧问:“如何是真过闲言语?”曰:“解打鼓分明答得。”“如何是真谛,汝是恁么人?”曰:“解打鼓答得分明,即心即佛即不问,更问甚么?”“如何是非心非佛?处处闻啼鸟?”曰:“解打鼓,夜来风雨声。”“向上人来,如何接待冷棒热喝?”曰:“解打鼓,花落知多少。有为虽伪,弃之则佛道难成;无为虽真,执之则慧性不朗。衲僧分上,二俱不然,更道甚么非心非佛,虽然,还知禾山利害处么?”(《嘉兴大藏经》第39册,第351页上)

  “禾山解打鼓”,又作“禾山四打鼓”、“解打鼓”或“禾山打鼓”,它源于唐五代禾山无殷禅师(884―960)。对学人的四次参问,他悉以“解打鼓”答之。此处性定答语,组织形式与之基本相同。不过,当学人第三问引《春晓》第二句为附加问句时,性定也随波逐浪,以《春晓》第三句答之;当第四问问题被转换后,性定则敏锐地抓住“向上”之关键词,先以孟诗“花落”句反向答之,再以不落空有二边之中道提醒学人正确进路之所在。总之,此次参禅,性定师徒就像在表演一幕小戏,台词就以禾山打鼓、《春晓》为中心。

  除了诗句戏剧化这一方式外,《春晓》在禅林还有两种传播方式值得探讨:一曰触景生情,二曰借题发挥。

  由于《春晓》描绘的是春景,所以禅师春日上堂时常常将春景具体化,此时便会引孟诗为证,笔者谓之触景生情式。如明末清初临济宗僧通容(1593―1661)说《费隐禅师语录》卷五谓大士诞辰(即观音菩萨生日,时在农历二月十九)上堂时云“长街短巷,花红柳绿,荒草堆头,绿水溪畔,皆是他出没之处。大似‘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山僧好与三十拄杖,不特赏罚分明,要见令不虚行”(《嘉兴大藏经》第26册,第127页中),“大似”之后的引诗,与章回小说“有诗为证”笔法颇为相似,带有强化诗境的用意。曹洞宗僧净斯(1610―1665)说《百愚禅师语录》卷十一则载其荐亲请上堂云“鸟语风声,总是慈音妙旨;深红浅绿,无非极乐家风。……男女之形虽然,且道德宏优婆夷在甚么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面目甚分明!”(《嘉兴大藏经》第36册,第669页上)本来荐亡之时,俗世多营造悲凉氛围,然净斯于此,却反常合道,以盎然春色起兴,最后借诗证禅,说明人间处处皆净土,都是德宏优婆夷往生的好去处。周裕锴先生曾讨论过北宋禅僧惠洪著作中“忌日”作为“生日”的特殊意义(参《作为忌日的“生辰”――一个独特词汇中蕴藏的佛教理念与民俗》,载《新国学》第六卷),净斯所论,也体现了佛教生死一如、万法平等的理念。

  所谓借题发挥,是指禅师从《春晓》诗中的某一关键问题或关键词而引申出不同的'参禅场景。此例甚多,如:

  1 元临济宗虎丘派僧释清珙(1272―1352)《石屋清珙禅师语录》卷上云:

  上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世尊三昧,迦叶不知;迦叶三昧,阿难不知;山僧三昧,诸人不知。所以道“诸法无作用,亦无有体性,是故彼一切,各各不相知”,虽各不相知,诸法元无二,便与么去苦乐逆顺,道在其中。若不然者,柳絮随风自西自东。(《续藏经》第70册,第663页中)

  石屋禅师于此,重点是从“知”字引导禅子参悟佛“智”,即“诸法无作用”之四句偈,该偈摘自唐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十三(参《大正藏》第10册,第66页中)。然禅师指出,于佛智亦不能偏执,应层层剥茧,方达悟境。

  2 明末清初临济宗僧金粟行元禅师(1611―1662)《百痴禅师语录》卷一曰:

  上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衲僧家总道我会“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十个有五双,却数不出,须知数不出底,点滴幸自分明;总道我会底,未免等闲蹉过。(《嘉兴大藏经》第28册,第5页下)

  卷七又载:

  上堂。僧问:“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请问和尚,还有不落底花么?师举拂子。僧作拈花势云:正是此花,万古无冬夏,香绕三千及大千。师云:争奈大众笑何?乃云:诸佛心源,毫无渗漏,依而行之,事事成就。求子者得子,求寿者得寿,莫道渠侬口饶谵,繇来种谷不生豆。(《嘉兴大藏经》第28册,第36页中)

  其中,前者是行元自引《春晓》,但他把四句诗拆分成前后各两句,并在后两句前加有断语曰“衲僧家总道我会×××”,意在打破参禅者的惯常思路,截断众流。不过,最后仍借“知多少”――数数问题而引申出话头,即浑然一体的清净自性,根本就不用判别。后者相对特别,是参禅弟子以孟诗作为话头,借用诗中“落花”意象并加以戏剧化表演(效佛祖灵山作拈花势),行元却一语破的,指出该弟子并未达到“拈花微笑”公案中大迦叶那样的透彻之悟,即依样画葫芦来修道恰恰适得其反,反而为众人所耻笑。

  3 清初临济宗僧清果法通说《不会禅师语录》卷三载观音圣诞上堂师答僧问“如何是第三要”时有云:

  看来大似“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蓦竖杖云:观音菩萨在拄杖头上说法已竟,诸人有眼皆见,有耳共闻,既见既闻,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所以或现帝王身说法,或现宰官身说法,或现将军身说法,或现比丘身随类说法,且道即今观音毕竟在甚么处?(《嘉兴大藏经》第32册,第342页上)

  此处法通是以原诗最重要的两个动词――听、看为中心,结合说法场景――观音生日而展开解说,表明观音虽有多种化现之身供信众观瞻,但从本质言,仅是一法身,明凌弘宪点释《楞严经证疏广解》卷六即明确指出:“《入大乘论》说福胜者,是称观音法身,法身是常,以应化身者是无常,故已上功德有复有销,有偏有圆,有融有通,渐次深入。”(《大藏新纂�续藏经》第14册,第148页上)换言之,观音化现是应机说法,对象根器有利、钝之别。所以要回答她现今究竟在何处,就一句话,在各位信众的眼、耳之中。

  4 清初《磐山牧亭朴夫拙禅师语录》载师早参引《春晓》全诗后:

  遂以手捏鼻孔作鸠啼势云:鹁鸠呱呱,鹁鸠呱呱。复三唤,侍者不应,乃连掌之云:者尿床鬼子,天明多时,犹在者里瞌睡。(《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500页下)

  拙禅师在此,则先把原诗较为抽象的“鸟”意象换成具体的“鹁鸠”,然后再用戏剧化的动作表演鸠啼并引出侍者这一人物。侍者的出场,似在反衬参禅悟道之难。

  虽说《春晓》在禅林以全诗的整体传播为主,但也有部分禅师进行局部传播。此时,或引原诗一二句为证,如临济宗僧盘山大博(1602―1673)之《大博乾禅师语录》卷三载师上堂时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来答“恁么则不隔去也”之问(《嘉兴大藏经》第40册,第10页中);或引三四句为证,如临济宗僧行韬(?―1652)《国清大庾韬禅师语录》谓师示众曰“且道观世音菩萨终日在什么处?良久顾左右云: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嘉兴大藏经》第34册,第401页下),海云行舟《介为舟禅师语录》卷一则载其上堂时有僧问:“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请问和尚,毕竟是多少?”师云:“红尘堆里撒珍珠。”(《嘉兴大藏经》第28册,第228页下)据此可知,同一诗句,问答之中均可征引,关键在于当下之具体语境。

  若追溯《春晓》进入丛林之成因,则有两个方面值得注意。一者与严羽以禅喻诗时的大力称扬有关,《沧浪诗话•诗辩》云:“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也就是说,严氏认为孟浩然诗歌超越韩愈的地方就在于前者创作出于妙悟而非学力。而妙悟贯通诗、禅两道,故具有妙悟特色的孟诗,自然便成了以诗证禅的绝佳例证。二者与《春晓》本身的表现对象、表现手法、诗歌思想有关。如净挺禅师《阅经十二种》卷一二之《心经句义》释“无色声香味触法”即说:

  此明十二处也。色本殊质像,声原异苦乐,香味触法,种种皆然。然此一一依根分布,到得和根倒断,不立纤尘,色不到眼,声不到耳。“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色声外一段威仪,非其人不易语也。(《大藏新纂�续藏经》第37册,第783页中)

  净挺指出,《春晓》能正确运用耳根、眼根来传达色、声等境,实属不易。其文字表现虽为俗谛,然真俗不二,可凭借《春晓》悟入真谛。此外,明人冯梦龙辑《古今谭概》“苦海部第七”之“前人诗文之病”条却说有人以《春晓》为据而批评孟浩然是“孟盲子”(参栾保群点校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97页)。表面看来是有嘲谑意味,细绎之下则不难发现在“花落知多少”的感慨中确有诗人苦谛的抒发,因此,前引嘉兴海门雪岑涌禅师上堂时将《春晓》第三句改作“连朝风雨苦何多”,当非空穴来风,也自有其依据。

  最后附带说一下,在《唐诗排行榜》100首唐诗中,共收入孟浩然诗5首,即《临洞庭湖赠张丞相》、《过故人庄》、《春晓》、《岁暮归南山》和《与诸子登岘山》,综合排名分别列第7、第26、第62、第73、第91名。但丛林传播的排序,截然不同。因为像《过故人庄》、《岁暮归南山》尚未发现有任何引用;《临洞庭湖赠张丞相》、《与诸子登岘山》则各有两次摘引:前者见于北宋李遵勖编《天圣广灯录》卷二一“巴陵乾明院普禅师”条所载师对僧问“如何是岳州境”之答语“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大藏新纂�续藏经》第78册,第525页上),以及清初迦陵性音编《宗鉴法林》卷二所载临济宗天水广禅师之颂古“骊龙奋迅,渤海汪洋。气蒸云梦,波撼岳阳”(同前,第66册第410页上);后者见于明末高僧德清(1546―1623)《憨山老人梦游集》卷二四《游芝山记》所说“予与诸子相和而叹曰:‘山川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同前,第73册第636页下。又,文字略有变异),以及清初曹洞宗僧智操(1626―1686)《寒松操禅师语录》卷十所载“僧问:如何是道?师云:江山留胜迹。曰:不问者个道?师云:你问那个道?曰:大道。师云:我辈得登临”(《嘉兴大藏经》第37册,第600页下)。这四例引用,悉非全诗之整体传播,而是局部传播,并且多为触景生情式,只有最后一例才充满机锋。反观《春晓》,竟被禅宗语录征用22次之多(据初步统计),形式多样,远非其他四首所能相比。也就是说,孟诗在丛林的传播,相对于世俗语境而言,性质迥异,故排序也判然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