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散文《落空的承诺》

刘莉莉老师

席慕容散文《落空的承诺》

  在这一封信的篇首,我想引用一段卡里·纪伯伦在《先知》那本书上的话:

  ——一个怀抱着乳儿在胸前的妇人说:对我们讲关于孩子吧。

  他说:

  你的孩子并不是你的。

  他们是“生命”的子与女,产生于“生命”对它自身的渴慕。

  他们经你而生,却不是你所造生。

  虽然他们与你同在,但却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他们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思想。因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思想。

  你可以供他们的身体以安居之所,却不可锢范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居住的明日之屋,甚至在你的梦中你也无法探访。

  你可以奋力以求与他们相象,但不要使他们肖似你。

  因为生命不能回溯,也不滞恋昨日。

  你是一具弓,你的子女好比有生命的箭借你而送向前方。

  射手看见了在无限的路程上的标记,而用他的膂力弯曲了你,以使他的箭能射得快而且远。

  愉悦的屈服在他的手中吧:

  因为正如他爱那飞驰的箭,同样他也爱强固的弓。

  我很喜欢纪伯伦。在欧洲读书时,朋友送了我一些他的作品,都是法文版的,回国后发现台湾也有中文版了,而且译得很好,是由王季庆女士翻译的,我上面这一段就是抄自台湾的中文版。

  我觉得,他把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做了一个非常正确的比喻,虽然极美丽极有诗意,可是也极为严肃。

  我们常常会认为,孩子是“我的”。本来也是,从怀他、生他、养他到教育他,哪一点不是我们的心血?哪一处不是我们的牺牲?从一个完全无助、完全无知的小小婴儿,长成到一个可以和我们顶嘴,惹我们生气到最后离开我们自立门户的大孩子为止,哪一天他不是在我们的羽翼之下?除了我们以外,有谁可以有权拥有他?他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呢?

  当然,对开明的父母来说,这并不构成任何问题,他们会知道,对孩子的控制与关切该到什么地步,什么时候该坚持原则,什么时候该装一装糊涂,孩子们其实心里也会明白,犯了错自己心里也会知道。

  可是,对某一些父母来说,假如他们坚持孩子是“我的”的话,事情就会变得很可怕了。

  常见到盛怒的父亲打孩子,旁人看不过眼,去劝架,得到的回答通常是:

  “孩子是我的,我要把他打死你也管不着。”

  从法律的观点上来看,他如果把孩子打死了,别人当然管得着他。从伦理的观点上来看,他既是孩子的父亲,说的应该只是气话,他绝对舍不得把孩子打死。可是,从另外的一个角度上来看,有多少父母正以绝对主观的方法来把孩子逼到一个无法招架的境地。

  在某些家庭里,常会发现一些比较受漠视的`儿童,而这些儿童在待人接物或学习的表现上也常有令人不愉快的表现,两者之间有时可以说是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

  父母常在不自觉的状况之下评判自己的孩子:

  “老大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们家最不争气的,就是老三。”

  孩子们从眼色或语气之中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幼小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是父母主观的衡量,他会以为这就是事实,认为自己也许真的就只有这种价值。

  另外一种家庭,对每个孩子都做到公平对待的程度了,也注意到每个孩子不同的个性与爱好,父母常会在朋友之前介绍:

  “这是我们家的文学家。”

  “我们老么,是个学理工的料子。”

  当然,幼时的爱好常会引伸为成人后事业的基础,但是,过早的定型并不一定妥当。因为,有时候一个人的兴趣可以有很多种类,大树尚且要向四面八方去深入扎根,每个方向的成长都是不可预料的,更何况一个人呢?所以,最好避免太早给孩子下断语。

  更有一种父母,认为只有他们为孩子安排与计划的那条路才是最好的一条,孩子自己所做的其他试探都是浪费与荒谬的。每一个孩子都渴望父母的爱,渴望得到父母的称赞,所以,有不少孩子是诚惶诚恐地走上父母为他安排的路。有能力走的,我们还可以期待一个美丽的将来,但是,如果孩子实在没有能力走上那条路的话,对他、对父母,生活都会变成一项痛苦莫名的负担。

  写到这里,心里很难过,因为,没有一个父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逼上绝路。问题是,在一个人口激增的社会里,若不这样做,孩子将来可能就没办法好好生活。我们最常听见的承诺是:

  “你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可以成功。”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我们立法院的委员先生们还不肯为“人口红灯”想一些强制性的办法的话,将来恐怕并不会这样乐观了。

  也许有读者会觉得我很奇怪,从纪伯伦那么美的诗句开始,却以希望立法不准再多生孩子作为结论,不是大煞风景吗?我亲爱的朋友,窗外的茶花开得越多,风景会越美丽。但是,在我们的小小庭院之外,整个社会正面对着一种逼人的人口压力,若不再想办法,恐怕将来就再也不能给我们的孩子任何美丽的承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