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之缘散文

李盛老师

酱之缘散文

  酱缸文化,在中国饮食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2000多年前,孔子就有“不得其酱不食”的说法。酱缸文化,更是北方人的特质文化。南宋时,洪浩出使金国,在《松漠纪闻》提及金国“虏之使之朝使者、副使日给……面酱半斤”可见金国受中原文化影响,早已学会做酱的技术。这也是北方人离不开吃酱的历史渊源。

  在北方普通人家可以缺少蔬菜,不可缺酱。酱不但作调料,也当菜食用。大葱蘸大酱,各种小生菜蘸大酱,打饭包,是久食不厌的佳肴。

  酱的韵味,酱的魅力,酱的情缘与我有着一段难以忘怀、刻苦铭心记忆。一想起酱,更想起了人。张大妈慈母的身影马上就浮现在我的眼前。在这段的农村生活经历,养成了吃酱的嗜好。酱不仅是我一生不能舍弃的美食,也成为我精神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六十年代末,我下乡到农村。刚去时,知青集体户没有房舍,住张大爷家五间土房的西三间。房东张大爷、张大妈有一双儿女。男孩在外参军,女孩小芝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

  在农村,家有咸菜、酱是常年生活的必需食品。入冬后,长达五个月时间土豆、萝卜、白菜,是农家的主食。相比之下,张大妈家生活在村里是个富裕户,她也是全村作酱最好吃的厨艺高手。

  据张大妈说,作不同的酱,要选不同的时节。每年农历十月开始烀黄豆做酱块。农历正月开始陆续下大酱;民间风俗,农历四月十八是下酱吉祥的日子。

  入冬雪花飘飞,一天我在收工回来,刚走到大妈的东房山,听到大妈与女儿小芝正在吵架。

  张大妈说,“生产队分给咱家的60斤黄豆作酱,我看不足性,你拿钱去村东你老姨家再买40斤”。

  小芝和母亲顶嘴“买啥买,每年比这少都够吃了,花那钱干啥?”

  “看你这孩子,集体户住在咱家,这些半大小伙子正在长身子的时候,农村也没啥吃的,咸菜酱也得玩意吃啦。”

  “那也不能尽给他们白吃啊,他们不也分黄豆了吗,你帮他们做不就完了吗,为啥咱家花钱,给他们买豆子啊?”

  “这些孩子到咱们这,离开父母,撇家舍业不容易啊,吃点咸菜酱,咱们不照顾,谁照顾?再说,每人就分20斤黄豆,城里没有,吃点稀罕,过年了他们回家,谁能不往家拿?”我听了母女吵架的对话,心里是装着五味瓶,不是滋味。可怜天下慈母心啊。

  我进屋后,把我所听到的与同学们说了,大家一致表态拿50斤黄豆让张大妈给我们作酱。第二天在生产队领回黄豆后,户长背着黄豆找大妈,她说啥也不肯收黄豆,说豆子已经买了,这点小事是举手之劳,顺便多做点的事,不算啥。到了做酱时节,是张大妈家的最重要的大事。她邀我们挑黄豆。我们搬来炕桌和盖帘,顺势高低骨碌豆子,把土坷垃、干瘪的杂豆挑出来,选豆粒饱满,光滑匀整的,满屋回荡着欢声笑语。张大妈的.情绪高涨,笑盈满面,里外屋忙乎,可高兴了。

  大妈做酱工序极为讲究。每年做两种酱,一缸大酱,一缸盘酱。用她老人家的话说:“酱是穷汉子肉,农家没有酱,就没日子过。”

  做盘酱,先作酱引子。把黄豆与少量的玉米炒熟后,用碾子压碎过箩筛粉,再加水搅拌,攥成团子放在阴凉处发酵,“发丝脑”后,开春五月时,就可以使用。下酱前,把丝脑好的酱块用水刷洗干净,掰碎晾干后用碾子压碎,然后装缸,一层黄豆,一层盐,一层酱引子。逐层装满后,用纸或布糊严缸口任其发酵,直至变成暗红咖啡色,油香味儿十足,含在口中,润嗓壮喉,细品有股糊香,回味无穷。

  做酱块,大妈把泡涨两天的黄豆,放进锅里加水煳黄豆,豆子锅有滋有味“咕嘟”着,大妈的里外屋忙碌,锅里丝丝发出热气,豆煳熟了,满屋子豆香味。我们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锅,馋得直流口水。张大妈看着我们很心疼,为了给我们解解馋,从锅里盛出一小盆熟豆,切点葱花,加点盐面,拌成小菜儿,我们围拢在一起,像小鸡啄米,一会风卷残云,就剩下空盆底了。

  该我们出力剁豆子的时候了,大妈把面板放在炕上,盘腿坐炕,笑意飞扬,像一尊活菩萨,挥刀剁豆“当当”作响,我和几个同学轮流效仿着大妈挥着菜刀,在面板上把黄豆剁碎,这种劳动强度虽然不大,但费时费力,剁一会,手腕子就显得酸痛,疲惫不堪。剁完了,剩下是大妈的活。她挽起袖子,把碎豆揉成了团儿,在面板上墩摔、夯实,神奇地变成二十几个方面包形体,均匀的大酱块儿,并把这些酱块放在窗台晾晒一天后,下面搪上秫秸帘子,用粗糙的纸将包得严严实实,放在屋棚的吊板上,使其发酵。张大妈忙乎完活,长喘了一口气,摘下了身上的围裙,两颊挂着红云,鬓角淌着汗珠,劳作的成就和获得感,使张大妈精神焕发,魅力无穷。

  张大妈做大酱是断断续续作。为了酱块“发丝脑”快,专门留出酱块放在火墙边促发酵。在正月就用坛子下酱,把坛子搬到火炕上围着棉被发酵。每天中午屋里阳光充足时,坛子口上盖的玻璃片,起到阳光直接辐射发酵快的作用,每天还得打两次耙,用大妈的说法是做快酱。时间短,效益快,可以速成吃酱。

  酱块儿在屋顶吊睡了四个多月,漫长的风干发酵期结束了。五月初,大酱块儿,一块一块地拿下来,满屋弥漫着酱块“发丝脑”的土腥味儿,这味道,传递着吃酱人的热望。大妈把包装纸一层一层拨下,酱块上长着斑斑点点的灰绿毛,证明酱块发酵好了。她先把酱块儿用水洗净,再把酱块儿掰碎,用盐水浸泡三天,然后把缸放在院子里,连水带碎酱块往缸里下,再适量加盐和温水后,用白纱布把缸口封住。制作大酱两道工序不可少,白天要用充足的阳光晒酱,经过曝晒,缸里的豆颗粒泡涨发大,在缸里发作冒泡,好像所有豆颗粒都张着嘴儿,急待吸足天地的灵气,丰富和充盈自己,储蓄足够更多的营养。大妈每天早晚坚持两次搅动打耙。随着椭圆型酱耙子的弧线上下搅动,一股淡淡的豆香味儿升起来,这股豆香味儿,日渐浓烈,颜色变为新鲜的金黄色。每天早晚,大妈用大号的瓦盆扣住酱缸,防止漏进雨水。就像护理孩子一样呵护,精心培育着心目中的一轮朝阳。

  大妈做盘酱的方法与做大酱的工序相同,但我确信还有许多独创的诀窍,当张大妈的酱做好开缸时,我围前围后看个究竟,证明一下大妈下盘酱独特手艺。刚一开缸,酱的浓香味扑鼻。这时,张大妈把小匙的酱塞进我嘴里问,香不?我说,香,好吃!她眼角满堆笑容,高兴地说,明天,你们这帮孩子就可以吃我的盘酱了,让你们吃个够﹗

  开春了。一冬的土豆、白菜都吃光了,正是青还不接的时候。大妈家的酱成了唯一的副食。秋季晒的干白菜、萝卜干、芥菜缨子煮熟,蘸着油汪汪的新酱,成了桌上主菜,放进嘴里,满口的豆香味儿,食欲大振,就着辣椒、大葱和高粱米饭,狼吞虎咽,风扫残云,吃得香,吃出了心情和热量,供应着体能消耗的需要。

  我们十多个同学,每顿饭就是一大碗酱,日久天长,总吃大妈的,缸里快见底了,觉得不好意思去拿。几天后,经大妈仔细的观察,才明白我们的意思。马上炸了一大碗鸡蛋酱,带着园子里刚採摘的香菜、水葱,午饭时一并送来。一进屋大嗓门直爽地说“看缸酱少了,不好意思蹈了,没有,咱们接着做,有大妈在,就有你们这帮孩子酱吃。”

  大妈越这麽说,同学们越不好意思去酱缸蹈酱。一天,轮到我的饭班,做完饭,到园子里薅点大葱辣椒、小白菜,硬着头皮去酱缸蹈酱,一不小心把盖缸的瓦盆碰辦了,我不好意思地给大妈道歉,张大妈哈哈大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破瓦盆使了多少年了,也改坏了。明天再买一个,你别当个事,往心里去。”听大妈这麽说,我的心还好受点。第二天,我看酱缸仍然扣上了两瓣的破瓦盆,盆底锔着几道麻绳。我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吃着人家的酱,打了人家的盆,心里很内疚。

  作酱是张大妈的绝活儿。在她家的饭桌上从来不缺酱,变着法更换着花样,炸鸡蛋酱、葱花酱、豆腐酱、辣椒酱、土豆茄子酱。家里每次来客人,两盘酱必须上桌:一盘鸡蛋酱,一盘辣椒酱,郑重地摆在桌中央,那满溢着油汪汪的酱盘,香味冲鼻,诱得亲朋忍不住,先动筷头蘸酱入口,赞叹:呵!这酱真香,真可口!大妈最愿意听夸她的话,笑着说:“香就多吃点。”在她平静的语调背后,掩映着一种巨大的自豪和喜悦。我看得出,此刻,她眼望着几小盘酱的神情,充满着高兴、温馨和恬淡。

  农村的五月,一切都是新鲜的。地里的婆婆丁、苣荬菜、小根蒜、飞快长大,遍地都是。铲地回来采回一些,洗净后成了我们的桌上餐,苦涩的野菜吃了特别败火,尤其是蘸着大妈酿造的香味儿十足、金黄黄的大酱,吃在嘴里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变化,苣荬菜沾大酱和高粱米饭吃了后,瞬间,牙都变成了黑锈。即使是这样,心中感觉也是天下最香、最绿色的美食。

  第二年,我们集体户盖了新房,离开了张大妈,好在一个村,距离不远,每年到作酱时节,张大妈知道我们这群孩子吃惯了她做的酱,积极主动的来给我们作酱。后来,我在农村结了婚成了家,大妈每年主动上门帮助我妻子作酱、料理家务和带孩子,妻子与张大妈相处得像婆媳一样亲密。直至我招了工离开农村进城工作,才算离开了大妈。每逢年过节时,我们夫妻都要特意看望她。每当我去乡下检查工作时,都要顺便去探望她老人家,每次,她总是给我准备了两小罐子大酱和盘酱拿回来。有时日子长了,她总是惦记是个事,有进城的人和方便车就给我捎过几罐头瓶酱来,十几年来从没间断过,直至老人家去世。

  现在想起来,什么东西都吃得够了,惟独吃张大妈的酱就着大葱、辣椒、干白菜、萝卜干和暄腾腾的高粱米饭,却怎么也吃不够。在我的心目中大妈独特香味的大酱。浓缩精华,化作精神营养,融入我的血液,成为亲情涌动的活力。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张大妈哈哈大笑,手端着一碗鸡蛋酱,送到我的眼前。她那豪爽的性格,善良、热情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永远铭刻,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