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拾荒母亲散文

王明刚老师

我的拾荒母亲散文

  天气晴好,去看望父母。远远地,见老屋旁边一派喜庆景象:许多迎风摆一动的气球,挑了条副在半空中跳舞;几人高的红色充气拱门,手挽着手,威武地屹立着;花花绿绿的庆典礼炮分几排纵向站立在地上,蓄势待发;几米开外,临时搭建的舞台上,一家厂矿企业的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开始讲话:我宣布!xxxx公司正式挂牌成立。”

  一刹那间,我在纷乱的人群中瞥见了母亲,她手里拖着一个蛇皮袋,正往摆放礼炮的方向走去。与此同时,鼓乐齐鸣,火光直冲天外,礼炮声震耳欲聋。母亲旋即被浓浓的烟雾和一片嘈杂声吞没。待鞭炮声稀疏了些,我往前走,见许多的老人在挣抢一个个礼炮的盒子,有的已经放空,有的在吐着白气。还有两个老人你推我搡,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碎片——他们为一个即将要燃放完的礼炮起了争执,各自手里拿了竹挑帚和铁锹对着礼炮跃跃欲试。一个管事的人对着他们怒吼:这样往死里了抢,炸死了安静!我正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旁边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胖胖的身一子,花白的头发,身上零星抹了几处土黄|色鞭炮灰。两手提了几个纸盒子正欲往家走。嘴里嘟嚷着:才捡了五个小的,他们像土匪,抢也抢不赢。我心里连连叫了几声天,再叫了声我滴个娘一亲。

  仿佛有心电感应,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经意回头,看见我,目光开始闪躲,手里的纸盒子也下意识地往后藏,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尴尬。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尽量平息情绪,用最平和的语气对她说,妈,您这样多危险啊,万一炸瞎了眼睛,或者出了事故怎么办?你用几块钱博几千块甚至几万块钱,值得吗?“没,没你想的那样严重,我是等火熄了再捡的。”母亲只是小半会儿的气短,又恢复了从前的理直气壮。我哭笑不得,一时语塞。

  老早就知道母亲拾荒,但如此高调的“浴火奋战”的拾法我还是头一回看见。

  第一次看见母亲拾荒是在三年前一个细雨霏霏的秋天。那天,我经过老屋旁一个垃圾场,阵阵臭气袭来,我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这时,拖拉机正在倾倒冒着热气的煤渣,几个中老年妇女蜂拥而上——她们多是环卫工人,附近村里的五保户。手里拿了各式工具,在煤渣中耙拉——希望捡到铁,铜之类的废品,奢望卖几个小钱,换来小菜钱,如果有幸能换来肉钱,定是他们莫大的欢喜。城市里,这样的拾荒人随处可见,我们也已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尽管他们看上去有些脏,甚至破烂。如果你不幸在这一群老人中突然看见了自己的母亲,你该有怎样的痛惜和羞惭?母亲手里拖了一个蛇皮袋,身上系了分辨不出颜色的围裙,头发被雨水打湿,一缕缕粘在脸上,与以往优雅干练的母亲判若两人。

  人生最令人惊心的,莫过于前后境遇的巨大落差。三十多年前,母亲一直与干净的布料打交道,干的是装扮人的职业——裁缝。在常人眼里,两手不沾陽春水的母亲,每天坐在缝纫机前把那些散落的布料拼接成一件件美丽的衣裳。时常有收荒的老人来收母亲攒的碎布屑。如今颠了个儿,母亲开始捡拾别人扔弃的旧物。

  好在,母亲只在老屋旁拾荒。不用四处游走,出没在城市的垃圾桶和废墟旁。母亲当然不用四处奔波,她是一幢四层楼房的收租婆,儿女三个,有车有房——二女儿还是某公司的财务主管,年薪二三十万。可就是这令旁人羡慕,嫉妒,恨的母亲却还要在垃圾场分人一杯羹。那些拾荒者对母亲充满恨意,一位老人却对母亲充满怜意——他是我弟弟同学的父亲。某次对着我弟弟,一顿恶狠狠地训斥:你是怎样当儿子的?混到让娘捡垃圾?弟弟当下难堪至极,只说如若不让娘捡,只怕会翻天。说不捡,母亲每每当面应承说好,转身又往垃圾堆里扑。这真是天要下雨,娘要拾荒,你能如何?

  母亲时常跟我说,不要轻易把旧东西送人,旧东西跟人跟久了,是有感情的。外婆生前也是这么跟母亲说的。我表面应承,内心不屑——不屑于她的锱珠必较,不屑于她的抱残守缺。我突然开始省视起自己,家里的衣柜,也总有几件闲置多年的旧衣服:有的`面料上乘,做工考究,只是式样过时;还有的一时冲动买了,却苦于不知如何搭配。我已经多年不穿它们了,它们就这样华丽丽地被我失一宠一。年年换季时翻拣,手触碰到它们时若有所思。家里的鞋柜,也总有几双鞋子,我也多年不待见它们,虽然它们曾那么让我足下生风。每个房间走过去,表面上看似整齐光鲜,总有哪个旮旯角落里还藏着你舍不得丢而不知如何处置的旧东西。旧物承载了旧时光,旧时光里的故事循着旧物悠悠而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许多的新东西成了旧东西,旧东西或许会被你清除出局,或许被你永远珍藏——收藏荒芜的旧物,或许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拾荒。

  记忆里,外婆也是拾荒的,只是我没有亲见,只从母亲的絮叨里得来。想当年母亲絮叨外婆拾荒,喜收旧东西时的表情,也是如我这般恨恨的。哪知母亲竟得了外婆的真传:从矿泉水瓶、饮料瓶、各类废弃纸盒到家中旧衣物及各类旧家什都喜欢拢在怀里不撒手——我们眼里的“荒”,在母亲眼里统统是宝贝。可以换钱的,总是聚一大堆才依依不舍卖掉;不能换钱的,总是这一堆,那一堆地摆放着。时常把明亮的窗户遮去了大半。外婆拾荒,收捡旧物,母亲也同样。我坚信这份“优秀”的“遗传基因”不会落到我身上。即便将来老了,世代相传的“薪火”突然从我骨子里蹿出来,我也会努力不让它烧得那么旺。

  晚年的父亲寡言少语,加上痴迷下棋,时常铆在椅子上不挪窝。母亲便觉得对着个木头人。生性欢快的母亲哪里受得这种憋屈?一鼓作气在垃圾场附近辟了一小块菜园子,种了辣椒,茄子,豆角。如此,母亲种菜拾荒两不误。种菜归种菜,可家里吃饭多半还是买的菜,母亲拾荒拾得热火朝天,也没见她换来几个钱。

  多年前,三个儿女像三只大一鸟飞离了老屋——二女儿和幺儿飞到了深圳,他们读的书越多,飞离父母越远。老大我扑楞着翅膀飞不远,从自家到老屋,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尽管这样,我陪伴父母的日子也不多,自从成家后,我的日子被分割成很多段,我把它们留给我生命更重要的人——丈夫和孩子。留给父母的,少得可怜。弟妹就不用说了,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钱是寄了不少,可那终究是冰冷生硬的触一摸。

  母亲没有不一良嗜好,比如打麻将。如今连保姆也没得当——一手带大的外孙女回了广州。儿女们翅膀硬了,不再需要她——不被人需要的感受最空落。有时,“不一良”即“有良”。人老了,必要有所热爱。如果母亲学会了打牌这门“手艺”,并在其中找到乐趣,成为对抗寂寞岁月的利器,也是好的。

  “老了吃饭不香,睡觉不沉,电视看久了眼睛花,坐久了腿发麻……”每个人最终都像一棵荒芜的植物,坐等岁月来收割。母亲越年迈,内心的孤独越深。读母亲越久,便越能触一摸她的内心。在外,母亲“拾”的是一份热闹和充实;在家,她捡拾种种安静的旧物。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却也能在“淘洗”旧物的过程中寻找一份慰藉。如果拿掉了她这份喜好,不知她会用怎样的方式排遣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