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匠散文

秦风学老师

老皮匠散文

  一

  “皮匠”这个职业,在南北方的差别其实比较大。江浙沪一带人们口中的“皮匠”,是专指修鞋制鞋的师傅;而北方的“皮匠”,主要帮人缝制皮袄。北方的冬天更加寒冷一些,而山里的人们,多会穿着皮袄御冬,皮,大多是羊皮。皮匠得将熟过的羊皮裁剪之后缝制成皮袄,有羊毛的一面是里子,羊皮的那面穿在外面,所以民间常有“反穿羊皮袄”的说法。

  据说真正缝制皮袄的工序是相当复杂的。不但是工序很复杂,而且必须是专门的皮匠才能做。

  首先皮匠要把一种叫做“硝水”的东西抹在干巴巴,硬邦邦的羊皮面上,这样泡上十多天;之后再把羊皮挂在房梁上,用特制的铲刀一下下地把皮面刮干净,干净到柔软的手感,这个过程就叫“熟皮子”。

  熟好的羊皮就可以用来缝制皮袄了,皮匠会根据羊皮的大小和位置的不同,来选择裁剪成皮袄的前襟、后背、袖子等,然后用二三寸多长的特制大针穿上线,认真地缝制。这样,一件羊皮皮袄就做成了。

  足见,这皮匠活儿是需要许多真功夫和硬手艺的。所以,早些年,这皮匠的生意就非常火,常常是主顾家的座上客。当然,皮匠们除了给人缝制皮袄外,还要给人们弄一些像套樱子、马鞭、绑套等农村生产劳动中必需的工具,这些工具的制作同样要有非常高超的手艺才行。

  二

  而我们那里的人,只知道一个老皮匠,一个陪伴了我们这个小山乡许多年的老皮匠。

  老皮匠名叫高全胜,是个老师傅了!老得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健在于这个世界。

  老皮匠是父辈曾经的邻居。说是邻居,其实呢,是高皮匠借住在了我们家里,是爷爷奶奶善良,可怜他一个人山里川里跑得辛苦,就把家里空置的屋子借给他住,不收分文。高皮匠连称“遇到活菩萨了!”

  老皮匠家住在山下大川深处的一个村子里。而他却许多年来都坚持到山上来给大家做皮货。老皮匠说,最初是跟着师父上来,给山上的几个大户人家做皮货。那些人家人丁兴旺,做的数量和式样都很多,于是他和师父每次都在腊月头上就爬上山来,住在主顾的家里,日里夜里地赶工。直到除夕将近,赶制好了一家老小的新袄,才拿着丰厚的酬劳,还有捎带的年货,兴高采烈地回家过年去。

  后来,时代变迁中,山上没了大户人家,师父也已不在人世。老皮匠却还坚持每年上山来,给大家做皮货。虽然山上越来越贫瘠,皮匠的收益也越来越少。但他说,他早已习惯了这里,无论挣钱多少。

  老皮匠的模样其实很有水土特色,明眼人一下就能瞧出他从哪里来。那瘦小的身躯,却透着精悍;那瘦小的脸庞,却透着精明;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可巧和圈里的老山羊同款,带着点滑稽的味道,却又尽显着皮匠的沧桑。

  老皮匠有时会去周边的村落接活计,带回来做;有时候会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但也会很快赶回来。来去匆匆间,我们便感觉老皮匠仿佛传说中的神仙一般,走路生风,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老皮匠在家做活的时候,那可是极其地专心致志,一丝不苟。我们这些孩子有时候会凑到他身边看热闹,却总被他撵将出来,他嫌我们像树杈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吵得他不得安宁;我们便又踮起脚尖,扒着窗台,探头探脑地从窗口向里边张望,总是好奇着皮匠屋里那些神秘又神奇的家伙什儿,和皮匠妙手生花的制作手艺。虽然母亲时常反对我们这样靠近老皮匠的屋子,因为她很不喜欢烧制皮子时那种臭臭的味道,也不喜欢那种四处零乱的风格。

  但是我们不敢大声议论,甚至都不敢出声。因为惹恼了老皮匠,他会发脾气的。就连母亲都说,老皮匠的脾气跟他烧的皮子一样,臭烘烘的。周围找他做活计的人,谁都不敢多得罪他,毕竟方圆好多里地儿,只有这一个皮匠;毕竟前后好多年时光,只有这一个皮匠。他是我们的皮匠,于心底里,他又不只是简单的一个皮匠,似乎还多了许多亲近的情愫。

  事实上,老皮匠并不会常发脾气,平日里他还是非常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也会把活计搬到院子里做,一边忙乎,一边和围拢着的乡亲们聊东道西,谈天说地,不时地大笑几声,那笑声的感染力极强,会让枝头的雀儿振拍着翅儿,“扑扑啦啦”;会让晒着太阳酣睡的大黄狗,奔跑着来到皮匠身边,热情地摇动起尾巴。

  老皮匠是个善良的人。在那个物资紧缺的困难时代,他很少跟乡亲们要回报,甚至在闲暇之余,还帮着老弱的乡亲耕种,收获。后来,又申请了一小块土地,自己耕种。于是,乡亲们也都真心待他,把皮匠视作了村上的人。

  老皮匠时常出去接活,倒真没有多少工夫侍弄土地。但是,他地里的庄稼却是茁壮得很。那都是乡亲们帮忙照料的。有一年冬天下大雪,老皮匠去了外地接皮活。乡亲们担心他地里的土豆还没有挖出来,担心被冻了,便迎着风雪,帮他去挖土豆。要知道,皮匠的那块地在村子对面的山头上。看起来不很远,但是要一背篓,一背篓的把土豆背回来,又是在积雪深厚的山地里,着实不易。老皮匠匆忙赶来后,发现乡亲们正在他的窖里堆土豆,就在地上使劲跺着脚,踱得那羊须胡子上的雪渣都往下掉,不知道是天冻的,还是激动的。

  都说老皮匠是个有心的人。之前家里人倒也没瞧出来过啥,只觉得老皮匠的“有心”都用在了活计上,每一件上身的皮袄都让人们那么可心,那么爱不释手。记得有几天,老皮匠把自己关在屋里一直不出来。我们从门缝望进去,倒是能看到他背对着我们做活的身影。母亲说,八成是在赶活计,赶得连饭顾不上吃。于是便每顿饭都让我们给送到老皮匠的窗台上。

  又是一个寒冷的早晨,父亲裹紧了身上的旧皮袄,要去放羊了。父亲是山上出名的羊倌,他熟悉这大山的一草一木,知道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哪里还能给羊儿觅得一些草食。父亲正要出门时,老皮匠的屋门也开了,只见他抱着一件皮袄过来。他说,那是他特意为父亲赶制的皮袄;他说那是他从川里精选回来的羊皮;他说见着父亲的旧袄实在难以御寒,便琢磨着要换新;他说知道父亲舍不得为自己添置,便决意要赠送一件,以感谢我家几代人对他的关照。

  父亲穿了,欢喜得不得了,却也为难得不得了。他不忍心老皮匠白辛苦了这么久,又不忍心拂了老皮匠的盛情。便拍拍老皮匠的肩膀,穿着新皮袄,去圈里赶羊了。那天,父亲的吆喝声格外起劲,脚步声也格外坚毅。

  三

  有一天,老皮匠怯怯地拉了父亲的衣袖,说有事要谈。原来是他觉得自己已经安定了下来,想要商量下,看能不能把老婆孩子也接来一起住。毕竟一家人,长期分开了过,也不是个事儿。父亲把旱烟袋往腰里一插,大手一挥,说:“我以为啥大不了的事情?去,赶紧接去!这么大个山头子,还住不下你们一家?来了我们这个院就更热闹了!”老皮匠就咧着嘴,笑了起来。

  老皮匠就真得去川里接老婆孩子,那下山的身影远不似平日里那般矫健沉稳,倒显得轻飘飘许多,该就是乡亲们常说的“屁颠屁颠”吧。许是他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呢?

  之后,我们的院里就多了三个人:皮匠老婆,和两个女儿。老皮匠的女儿都有着好听的名字,一个叫春菊,一个叫秋菊。没想到老皮匠还有些雅兴和情趣呢。可巧的是,我家里的姊妹,好几个也被唤作“菊”的,譬如“三菊”,“四菊”,“莲菊”,“芳菊”,听起来我们倒好像是一家人一样,分不出个里外来了。老皮匠便说,这该就是缘分,天注定我们这两个山上川里的人家,有着相逢的机缘。

  于是,春菊,秋菊自然成了我的好玩伴。

  春菊比我大两岁,矮矮胖胖的,两只眼睛和一张小嘴,长在肉窝窝里,一口排列整齐洁白的小牙齿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又小,又有点浮肿,俗话说:“一白遮十丑”,而她白嫩的皮肤就正好掩盖了她所有的不足之处。春菊的言行都透着股扭捏劲,用山里话形容,就是“很妖精”。山里的人们见不得这种做作的神态,认为是不老实的表现。山里娃从小就得中规中矩。乡亲们的眼睛和嘴得时时提防着,做不到让人夸,也得老老实实。

  秋菊呢,和我同岁,也和我一样,是个干瘦干瘦的丫头,就连性格都和我一样,争强好胜不服软。很显然,秋菊也不喜欢姐姐的那种做作劲儿,倒和我越发亲近起来。

  春菊和秋菊姐妹两个不对付,经常玩着玩着就都斗起嘴来。春菊会恶狠狠地骂妹妹是“瘦死鬼”;秋菊自然不甘示弱,也会双手叉腰,提高调门地骂姐姐是“肿胖子”。姐妹两个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你上我下的,从不退让。而姐妹俩对骂时的许多新鲜词汇都是我们不曾听过的,于是我们也学了几个,拿来跟山上的小朋友叫板。

  我们不喜欢春菊,但春菊却很喜欢和我们凑近乎,更让我们无法接受的.是,她说不喜欢家里的臭皮子味道,竟然央求着老皮匠,晚上睡到我们屋里来。谁知道,老皮匠竟然答应了!于是,我们本来就很简陋逼仄的屋子里,又挤进来一个人,还是个胖胖的人;于是我们本来就略显拥挤的大炕,便更加拥挤起来。春菊轻轻一翻身,我们睡在床边的姐妹就可能被挤下去。所以晚上大家都绷紧了神经,唯恐被挤到。哪里是睡觉?比站岗放哨还要累。

  后来,我的二姐被挤跑了,跑去父母的大炕上挤;后来,春菊在炕上就更加霸道了,好几次把我挤到墙根里,就快要贴到土墙上去了。我坐直起来,心里横生出许多委屈,真等不到天亮,想要去向父母央求,赶紧把春菊送回她家里去吧。

  不过白日里,我们还是很好的玩伴,我格外亲近老皮匠家的姐妹,还有一个私心所在,就是可以得到更多毽子皮。老皮匠平日里做皮货,会淘汰下许多不用了的小碎片皮子,我们便拣了来玩,做毽子。那些经了老皮匠双手又泡又刮,攘制好的皮子手感特别好,又白又棉软,做成的毽子不容易破,弹性也最好。而我家刚好又许多健壮,毛色上好的大公鸡,我们便一起拔了鸡毛来做毽子。春菊手笨,缝不来毽子,多是央求了我的母亲来帮忙。于是她便更加勤快地帮我们收集废旧皮子,我们的合作倒也非常愉快。

  山里女子的青春时光是短暂的,往往十多岁就要许了人家,嫁做人妇,去完成人生新的使命。老皮匠的人缘好,便也四处打听着人家,很快就把春菊嫁出去了。我们便都纷纷议论着,那样的女子都可以轻易地嫁掉?邻家的婶子便狠狠纳着鞋底,眼睛一瞥一瞥着我们,说:“傻娃们,你们懂啥?胖女子多实在,有力气,干活生娃都不耽误,谁家都抢着要呢。”说着,又用手指掇掇我:“都像你们这么干瘦干瘦的,风一吹就飞的,谁家敢要?领回家挂墙上看啊!”

  我便牵着秋菊的手,不屑地,嘟囔着从婶子旁边走过。谁知,婶子一语成籖。秋菊竟然真地熬成了老姑娘的年龄,也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家。最后竟然一怒之下,出家做了姑子。

  四

  老皮匠一家什么时候搬走的,我竟然一直恍惚着记不起来了。反正也是在我们家里四分五散之时吧。之后便不再有联络。

  现下的人,怕是对皮匠这样的词眼儿早已陌生了吧,其实,现下的人,大抵对许多的“匠”都没有什么印象。而我却对“皮”这个字却有了格外的敏感。我会想念老皮匠,想念那些他走山过川的身影,想念他炉火纯青的技艺,想念他的两个女儿,想念那些属于老皮匠的故事,想念那些属于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