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闲适的背后

阿林老师

陶渊明:闲适的背后

  引导语:大家是否都认为陶渊明是悠闲自在的田园山水诗人?那么这闲适背后的纠结和苦难,又有谁去深究?

  一本《陶渊明集笺注》,从春节起,断断续续读到秋天。从《停云》开始,“园列新荣”;到《挽歌》结束,“严霜九月中”——似乎暗合了季节流转。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一派欣欣向荣的田园风光。“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神仙一般的闲适日子。这是我们一般所读到的陶渊明。似乎他就住在他所写的《桃花源记》里,怡然自乐。每天就是采采菊花,喝喝酒,过着自由闲适的美好生活。

  这闲适背后的纠结和苦难,又有谁去深究?

  * 猛 志 *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流传了上千年。我们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个无意仕途,一心归隐的人。人们常说他旷达、淡泊,可读他的诗,往往写到的不是田园之美,而是他对无法建功立业的纠结。

  少壮时的他,“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从二十多岁开始“薄宦”生涯,他一直努力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可似乎都不如意。 而立之年,赋闲在家。念老之将至,有《荣木》一诗。序言中说:“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诗中又写:“四十无闻,斯不足畏……千里虽遥,孰敢不至”。想着自己已然奔四,仍无成就,中年的焦虑明明白白写在诗中。然后,又自我勉励:即便千里之遥,也要奋勇抵达。抵达什么呢?自然是志向功名。

  所以,年过半百,他依然奔忙于宦途。入桓玄幕,继而任刘裕参军。直至任彭泽县令后,自免职,才算真正归隐。此时的他已五十四岁。他的大部分人生,都在追求功业。用他自己的话说,算是“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可到底是误入尘网,还是他汲汲以求,难说了。

  归隐之前,他在《杂诗》中感叹道:“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聘。”少壮时期的猛志依然在那里,只是他意识到,岁月已经不再给他机会。

  有关陶渊明的猛志,朱熹曾有所论及。朱熹说:“渊明诗,人皆说平淡,余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语言出来。”朱熹真有眼光。陶渊明的《咏荆轲》,读来荡气回肠,豪迈悲壮。后世的骆宾王,写了一首著名的《易水送别》:“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从全篇立意,到悲壮氛围的营造,简直就是对陶诗的缩写。 鲁迅在论及陶渊明时,也说:“(陶渊明)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 闲 情 *

  而陶渊明终于还是如鲁迅所忧虑的,被取舍了。我们熟悉的毕竟还是他“飘飘然”的一面。

  谈及闲情的陶渊明,像是另一个人,不再怒目圆瞪,也不再忧虑纠结:安静、舒展、自由。他笔下的自然,与他的心境相应和,融为一体。他在《与子俨等疏》中写道:“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真是令人羡慕的心境。

  而在《读山海经》一首中,他写道“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劳作、读书、饮酒、采摘有机蔬菜,一并沐浴于细雨春风,其中似乎有道不尽的`欢乐,令人神往。

  陶渊明有一种将平常日子过出完美诗意的天分。用他《自祭文》里的话,秘诀可能在于“勤靡余劳,心有常闲”。

  * 纠 结 *

  闲居的生活虽好,却不免生出岁月已逝,一事无成的感叹。此时“猛志”便又开始蠢蠢欲动。而当远离家乡去外地做官的时候 ,他又似乎忘了建功立业的志向,一再悲叹行役之苦,总念叨要回归旧宅田园。这究竟要如何是好? “闲居既感岁月不待,出仕又悲为人所羁。”陶渊明纠结于其中,正如他自己的诗中所写:“一心处两端”。

  这样的纠结,贯穿着陶渊明的一生。只有在他年老力衰后,才渐渐好转。他意识到自己不是做官的材料。只说自己“性刚才拙”,无法应对官场的复杂环境。最终下定决心归隐,应该是纠结够了,加上年纪大了,不再折腾。

  也许是陶渊明自己写的“形影神”三首诗,最好地剖析了他的分裂人格。这三首诗,分别用“形”、“影”、“神”的口吻,写了三种人生态度。“形”感叹生之短暂,主张及时行乐。“影”则对“生存”不感冒,而是侧重于身后“立名”,传于后世。“神”则看透一切,主张顺应天运,“不喜亦无惧”。陶渊明用诗的形式,写出了自己内心的交战。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写得那么自然而然,似乎从年少时就已知道自己终将归隐山林。可人对自己本性的了解,哪有那么容易。都是在尘世摸爬滚打,鼻青脸肿了,才渐渐醒悟。也有一辈子没醒的。而陶渊明则是用三十多年的混迹江湖,换回这样的感悟。在猛志未成的悲叹声中,“性本爱丘山”一句,也因此显得字字珍贵。

  《杂诗》中有一首写道:“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一副瞧不起同时代知识分子的口吻,说他们义利交战于心,冰火两重天,不得安宁。但是,“冰炭满怀抱”这半句,用在陶渊明自己身上,竟是如此贴切。细细想来,这样“一心处两端”的纠结竟成了千百年来的一个经典难题,令人进退两难,也令人在任何一端都能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