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集卷之二诗五言《连雨独饮》

黄飞老师

  连雨独饮(1)

  说明

  陶渊明约四十一岁时,从老家浔阳柴桑迂居于浔阳上京。晋安帝义熙四年(408)六月,诗人在上京之居遭火灾,房屋焚毁。两年之后,即义熙六年(410)九月后,又迁居南村,实现了他想往已久的愿望。这两首诗,就是他这次迁居后的抒怀之作。当时诗人四十六岁。

  其一(1)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2)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3)。

  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4)

  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5)。

  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6)。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7)

  〔注释〕

  (1)这首诗写迁居南村的原因和迁居后的乐趣。诗中热情赞美了南村“素心”人,表现了志同道合的高雅而纯洁的志趣。诗人与这些纯朴的“素心”人朝夕相处,无拘无束,叙谈往事,品评文章,感情融洽而欢乐无限。

  (2)非为卜其宅:语出《左传。昭公三年》:“非宅是卜,惟邻是卜。”古人在建宅前,先用占卜的方法选取吉祥之地。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为了选择好的宅地,而是要选择好的邻居。

  (3)素心人:心地纯朴的人。数(shu暑)晨夕:渭朝夕相处。

  (4)从兹役:进行这次劳动,指移居。

  (5)弊庐:破旧的房屋。指移居后的住房。取足蔽床席:只要能遮蔽床和席就足够了。意谓只要有个睡觉的地方就行了。

  (6)邻曲:邻居。抗言:直言不讳地谈论。在昔:过去,这里指往古之事。

  (7)奇文:指好的文章。疑义:指疑难问题。

  〔译文〕

  从前便想居南村,非为选择好住宅。

  闻道此间入纯补,乐与相伴共朝夕。,我怀此念已很久,今日迁居南村里。

  陋室何必要宽大?

  遮蔽床靠愿足矣。

  邻居常常相往来,直言不讳谈往昔。

  美妙文章同欣赏,疑难问题共分析。

  其二(1)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2)。

  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3)。

  农务各自归,闲暇琢相思(4)。

  相思削披衣,言笑无厌时(5)。

  此理如不胜?无为忽去兹(6)。

  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7)。

  〔注释〕

  (1)这首诗写移居南村后,与邻居们同劳作、共游乐,建立了亲密无间的友谊。同时,对躬耕自岭的生活也表示了适意与满足。

  (2)登高:登山,指游赏。赋新诗:即作新诗。

  (3)更相呼:相互招呼。斟酌:指饮酒。斟:执壶注酒。酌:饮酒。

  (4)农务:指农忙时。与下句“闲暇”相对,辄:就,总是。

  (5)披衣:谓披上衣服去串问。

  (6)此理:指上述与邻居交往的乐趣。将:岂,难道。胜:强。高。无为:不要。去兹:离开这里。

  (7)纪:经营,料理。不吾欺:即“不欺吾”。

  [译文]

  春秋之季多朗日,登高赏景咏新诗。

  经过门前相呼唤,有酒大家共饮之。

  农忙时节各归去,每有闲暇即相思。

  相思披衣去串门,欢言笑语无厌时。

  此情此趣岂不美?

  切勿将它轻抛弃。

  衣食须得自料理,躬耕不会白费力。

  陶渊明《连雨独饮》作品鉴赏

  整体赏析

  这是一首饮酒诗,也是一首哲理诗。诗题为“连雨独饮”,点出了诗人饮酒的环境,连日阴雨的天气,诗人独自闲居饮酒,不无孤寂之感、沉思之想。开篇便提出了一个严肃的论题:“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人生于运行不息的天地之间,终究会有一死,自古以来都是如此。这句话虽然劈空而至,却是诗人40岁以来经常缠扰心头、流露笔端的话题。自汉末古诗十九首以来,文人诗歌中不断重复着“生年不满百”的哀叹。陶渊明则将人的自然运数,融入天地万物的运化之中,置于自古如此的广阔视野里,从而以理智、达观的笔调来谈论人生必有死的自然现象了。

  在“运生会归尽”的前提下,诗人进一步思索了应该采取的人生态度。道教宣扬服食成仙说,企图人为地延长人生的年限。这在魏晋以来,曾经引起一些名士“吃药”养生的兴趣。但是动荡的社会、黑暗的政治,也使一些身处险境、朝不保夕的文人看透了神仙之说的虚妄。曹植就感叹过:“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赠白马王彪》)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也有过“帝乡不可期”的省悟文辞。所以接下两句诗就是针对着道教神仙之说提出了反诘:“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开篇四句诗不过是谈人生必有一死,神仙不可相信,由此转向了饮酒:“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古诗十九首中有这样的诗句:“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这是一种不求长生,但求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陶渊明也从否定神仙存在转向饮酒,却自有新意。“乃言饮得仙”中的“乃”字,顺承前面“松乔”两句,又形成语意的转折。那位见多识广的老者,竟然说饮酒能够成仙。于是诗人先“试酌”一杯,果然觉得各种各样牵累人生的情欲,纷纷远离自己而去了;再乘兴连饮几杯,忽然觉得天地万物都不存在了。这就是“故老”所谓“饮得仙”的美妙境界吧!

  然而,“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一个“天”字锁接前句,又以问句作转折。继而以“任真无所先”作答。任真,可以说是一种心境,就是诗人借助饮酒的刺激体验到的“百情远”的境界。这句诗的'潜在意思是,人与万物都是受气于天地而生的,只是人有“百情”。如果人能忘情忘我,也就达到了与物为一、与自然运化为一体的境界,而不会感到与天地远隔,或幻想着超越自然运化的规律去求神仙了。这就是任真,也就是任天。当然这种心境只是短暂的,“忽忘天”的“忽”字,便点出了这是一时间的感受。任真,也是一种人生态度,指顺应人自身运化的规律。陶渊明并不主张终日饮酒以忘忧,他认为“日醉或能忘,将非促龄具?”(《形影神·神释》)他只希望“居常待其尽,曲肱岂伤冲”(《五月旦作和戴主簿》),过一种简朴自然的生活。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这两句仍用仙人王子乔的典故。据《列仙传》,王子乔就是“乘白鹤”升天而去的。云鹤有神奇的羽翼,可以高飞远去,又能很快飞回来。但是陶渊明并不相信有神仙,也不作乘鹤远游的诗意幻想,而自有独异的地方:“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我独自抱定了任真的信念,勉力而为,已经四十年了。这表达了诗人独任自然的人生态度,也表现了诗人孤高耿介的个性人格。

  结尾两句总挽全篇:“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所谓“化”,指自然物质的变化,出自于《庄子·至乐篇》所言:“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全诗正是从观察“运生会归尽”而推演到了观察自我形骸的变化。“心在”,指诗人四十多年来始终抱守的任真之心。这两句诗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所言“形迹凭化迁,灵府长独闲”,意思相同。任凭形体依照自然规律而逐渐变化,直至化尽,我已经抱定了任真的信念,还有什么忧虑可言呢?这两句诗也可以看作《形影神·神释》中结语的缩写:“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依此而看,陶渊明的自然迁化说,并不同于《庄子》以生为累,以死为解脱的虚无厌世说。

  总观全诗,以“运生会归尽”开端,感慨极深,继而谈饮酒的体验,又将“百情”抛远,结尾点出“形骸久已化”,似乎有所触发,却以“心在复何言”一语收住了。全诗对触发诗人感慨生死的具体情由,始终含而不露,却发人深省、余味无穷。全诗重在议论哲理、自我解脱,几次使用问句,造成语意转折,语气变化,又能前后映衬,扣紧开端的论题。这都显示了陶渊明哲理诗的特色。诗人谈论生死以及乘化归尽的人生态度,实在是蕴积了深沉的人生感慨,也表现了诗人在厌倦了伪巧黑暗的社会现实后,在简朴清贫的田园生活中,始终独守任真之心,不拘世俗之累的孤傲人格。

  名家点评

  明代文学家谭元春《古诗归》:“如与天面说,旷士胸中,真不相隔。”

  当代文物收藏鉴赏家龚望《陶渊明集评议》:“故老赠余酒”数语说尽酒中妙味。后来李谪仙之外,恐不能解此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