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歌的艺术特点

李盛老师

  一、自然:陶诗的总体艺术特征

  自然平淡是陶渊明一生不能改变的人生情趣,也是他诗歌的总体艺术特色。他多用内心独白式的语言和白描的手法,直率真诚地记录了自己的内心世界,诗句没有什么瑰丽的语言,诗文没有什么曲折的结构,更没有所谓的雄辩不可一世的气势,却如春雨般“润物细无声”,字字句句,都润进读者的心里。再有,因其人格清高超逸,和对生活体验真切深刻,所以当他不雕一笔不刻一画地把它们写出来时,就很有感染力,毫不显得做作,正如生活的本来样子。此前大部分诗人都关心国家大事,诗歌中也是描写的国家重大题材。唯独陶渊明选取大家常见的“俗物”,描写普通人的生活,他还重点写心境,对人生、对仕途透悟的心境。比如诗文中常常出现的意象,“青松”、“秋菊”、“孤云”、“飞鸟”等都太平常,他们是客观物象,也是诗人主观情感的载体。

  二、日常生活的诗化

  陶渊明描写景物时,并不追求物象的形似,而是透过生活中普普通通之事,来表达高于世人之情。日常生活中平常的“饮酒”、“菊花”和“孤云”,在陶渊明的笔下都形成了新的独特的意象。

  饮酒,唯陶渊明能识得酒中之深味,悟得人生之真谛。酒与他的生活、文学紧密相联。他的“饮酒”组诗有20首,娱情诗酒和借酒浇愁已成为陶渊明人生艺术化的一种媒介,他常以酒助成其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在陶渊明之后,饮酒赋诗成为隐士生活的重要内容,诗酒则是隐士文学的重要表征。如刘伶嗜酒放诞,阮籍醉酒佯狂,李太白“斗酒诗百篇”,苏东坡“酒酣胸胆尚开张”,唐寅“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时至今日,以酒排解愁怀、郁积,仍是我国乃至东方文学中人物描写的重要艺术手法。

  菊花,陶渊明爱菊,赏菊,咏菊,常以菊自况,甚至家里还有自产的佳酿菊花酒。他将菊花和酒结成一体,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促成精神的升华。如《饮酒?七》中:“秋菊有佳色,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让人尊他为九月菊花之花神,他几乎使菊花成了自己的化身,成为我国文学里象征着高情远致的独特意象,菊花也因而成为我国文人骚客笔下水墨丹青的“四君子”之一。

  孤云,陶渊明的一生都是孤独的。他那“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的诗句,就是一个孤独者的自白,孤云又成了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在诗书画作中表达孤寂心声的重要意象。

  三、情景事理的浑融

  陶渊明的'诗是情、景、理的统一,既富有意境,又有情趣、理趣。诗人常将自己的感情,人生理想融化在各种景物中,在形神统一的前提下,以写意为主,使物象达到人格化的境界,富含有深厚的理趣。如苏东坡所说的:“初视如散缓,熟视之有奇趣。”(《冷斋夜话》),其中将情、景、理融为一体,不仅是以景悦人,以情感人,还以理警人,给读者丰富深刻的审美感受。又如《归园田居五首》第一首:“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诗人以简单的笔墨勾画出了自己居所的朴素美好,使整个画面悠邈、虚淡、静穆、平和。陶渊明正是以此作为污浊喧嚣的官场――“樊笼”的对立面,表达自己的社会理想和人生观念,结尾句中的“自然”既指自然的环境,又是指自然的生活。平凡的事物一旦摄入他的笔下,便融入了他浓郁的主观色彩,使之成为“人化的自然”。在这里,诗人那不愿同流合污的志趣与情操给自然平添了生气,是个性美与自然美的完美结合。

  四、平淡中见警策

  陶渊明的诗是自然平淡与醇美浑厚的统一,既平淡自然,又醇厚有味。这一艺术特点和他自身的生活经历、个性、心境是密不可分的。正是平淡的田园风光和平凡的日常生活,使他养成了恬静的性格。他“闲静少言,不慕荣利”,虽然“结庐在人境”而“心远地自偏”。诗人用朴素的语言,白描的手法将这些平淡的内容和感受抒写出来,“胸中自然流出,毫无雕琢痕迹”。陶渊明的诗“淡”却不是寡淡,枯淡;是有韵味,有情趣的淡。他的诗极少用夸张藻饰,且极少用典,用的是简洁质朴的农家话,写的是农家寒士日常生活。前人诗中少见的“桑”、“麻”、“鸡”、“狗”、“豆苗”、“杂草”等一入他的诗,便显得诗味浓厚。这种淡可以说是平淡中暗含华采,简朴中难藏风韵。正是炉火纯青的艺术境界,有技巧,却不露痕迹。

  五、朴素中见绮丽

  陶渊明的诗用语萧散冲淡,但也色彩绚丽。陶诗语言的朴素早有定论,但他的朴素是高度精炼,洗净了芜杂粘滞的成分,才呈现出了明净的单纯。他对自然的美有十分敏锐的感受,所以才能够用准确朴实的语言将其再造为诗的形象。如“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等诗句都是看似“殆无长语”,但是愈是仔细玩味,愈是显的韵味绵长,形象鲜明生动,给人强烈的立体感。

  六、论陶渊明诗歌风格

  一、自然质朴的创新美

  陶渊明的诗在生活题材上,在语言锤炼上,在表现手法上,都具有鲜明的创新性。其田园诗作,继“风骚”,承“三曹”,开诗坛田园之先河。在《归园田居》其三写道“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苏轼与友人读毕此诗,在《书渊明诗》中无限深情的写道:“览渊明此诗,相与太息。噫嘻,以夕露沾衣之故,而犯所愧者矣!”劳作的甘苦,通过陶渊明的田园诗,首次在文人创作中得到歌颂。四十四岁以后,诗人连遭不幸,阅历日深,对衣食和劳动有了更加现实深刻的理解。《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诗劈面则提出“人生归有道,衣食故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诗人高于晋人和文学史上很多优秀作家之处,就在于他以躬耕不懈寻求到了人生的新意境。

  他的“平畴交远风,良亩亦怀新。”“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在语言上的通俗、朴素、精练、深情而近似“田家语”的白描手法,都达到了“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的艺术效果。“榈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的信笔拈来,“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农务各自归,闲暇则相思”等用质朴语言形象创新性的反映了诗人对劳作的新认识、新感情,苏轼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别此语之妙也。”(《题渊明》)陶诗不烦绳削的佳作,较之晋宋那些穷力追新,极貌写物,因辞累句叠而损伤了真正自然美的山水诗,给人以清新自然的享受。

  二、自然淡永的抒情美

  诗的生命是情感,陶诗有对田园宁静恬淡乡间生活的写照:“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对他亲躬陇亩则更是自然朴实的抒情:“白日掩荆扉,虚世绝尘想。”农村生活环境较之官场的“雷同毁异,物恶其上”的喧嚣倾轧,更使诗人深感田园生活的清净闲适。在田园劳作中,他也切实找到了和劳动人民“话桑麻”的共同语言:“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其二)仕途痛苦反复使他清醒看到官场生涯与他“性本爱山丘”的心性是不相容的,“久在樊笼里,始得返自然”。清人温汝能说:“陶诗多真趣。”(《陶诗汇评》)这里点出的陶诗中那种舒适淡永的一往深情,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对田园之爱于字里行间真切流出,给人以丰富有韵、回味无穷的美的感染。

  元代陈绎真评论陶诗风格时说:“陶渊明心存忠义,心处闲逸,情真景真,几于《十九首》矣。”《诗谱》这段话点明了陶诗所写的事均出自他的真情实感,自然美妙。在表达感情的方式上,陶诗善于把自我抒情自然融合于客观事物中:《饮酒》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于自然摹写典型景物中,物我合一,表现了诗人闲适、恬静、淡泊的自我心境。陶诗的质朴自然抒情,是和诗的内容相关联的,质朴来自贫困寒微的生活境遇,清净自然淡永是傲视腐败罪恶社会和崇尚自由人生品格的体现。

  三、意境盎然的形象美

  陶诗在创作过程中所塑造的形象是用点染白描手法,多取材于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并不着意刻画,东坡说:“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之有奇趣。”(《冷斋夜话》)所谓“奇趣”,包括诗中流露出的真情实意,也包含诗人艺术上的独特创造所给人的审美意境,古人曾指出陶诗“遇境成趣,趣境两忘”的特点。(许学夷《诗源辩体》)

  陶诗塑造的形象还富有理想的色彩。诗人在《陶花源诗并记》提出了“陶花源”的社会理想:这里人人参加劳动“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劳动成果归自己,没有封建剥削:“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陶诗在塑造形象时,能够使景:“依依远人村”,事:“种豆南山下”,理:“欲辩已忘言”,巧妙融合,创造出景、情、理浑融深厚的艺术境界。诗人把对自然景色的观赏体会与领悟到的人生真意联系到一起,使诗歌的景、情、理达到了高度完美的统一,正如苏轼所言“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这种独特塑造形象的风格构成了陶诗意境盎然的形象美。

  四、质朴无华的语言美

  陶诗语言虽然极近普通的“田家语”,却是经过高度艺术提炼的,而在这精粹传神的语言中又都含有丰富的情感、典型的形象。“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荫”一个“贮”字,用在这里,形象生动新鲜传神,中夏清幽林荫好像是可贮存、可掬取的一泓清泉。“有风自南,翼彼新苗”一个普通的“翼”字,同样使我们清晰动感地看到那和煦南风温存抚爱着欣欣向荣的禾苗的景象,生意盎然。“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平淡无奇的四句诗却写出了一片生动田园生活和谐欢快的声音和气氛。北宋诗人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陶诗语言能够做到如此平淡朴素而又寓意深远,的确难能可贵。他的一些诗句如“久在樊笼里,始得返自然。”“顾盼莫谁知,荆扉昼常闭。”“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看似淡然没有精雕细琢,细细品味,其实都是颇具匠心的“奇句”。

  “奇文共欣赏”,陶诗对后代田园诗创作有着极明显的影响,单以有唐一代而论,受其艺术熏染的“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说诗语》)。唐以后历代“效陶”、“拟陶”、“和陶”之作更是汗牛充栋。“诗品即人品”,陶渊明高尚的人格,对后世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后世许多优秀诗人很少没接受过他的艺术熏陶和思想影响,其诗歌风格对后来诗家的启迪,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颇为罕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