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生死观

黄飞老师

陶渊明的生死观

  苏东坡曾这样评价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古今贤之,贵其真也。”“欲仕则仕,欲隐则隐”,这句话道出了陶渊明的一种人生观念:任性随化的人生观念。不仅在仕隐问题上如此,陶渊明在生与死这等人生大事上亦如此。“任性随化”的观念来自老庄。道即完全自然,人亦应完全顺天安命。求仕,为饥所驱;又隐,乃是不堪宦情,这都是“质性自然”(《归去来兮辞》)陈寅恪先生说:“渊明之思想为承袭魏晋清淡演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世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创立了新自然说”。“新自然说之要旨在委运任化。夫运化亦自然也,即随顺自然,与自然混同,则认己身亦自然之一部,而不须更别求腾化之术”,委运任化即任性随化的人生观,即听凭造化、随遇而安的生活。陶渊明说“情随万化遗”(《于王抚军座送客》),“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

  陶渊明以他独特的方式生存着,自然,淡泊,悠远。这种生活态度,显然是与他的生死观紧密相连的。生死问题是人类最敏感而又永恒的主题。有论者说陶渊明极度惧怕死亡,有论者说陶渊明逃避现实,笔者不敢苟同。陶渊明并非闭着眼睛生存的人,他很清醒,却又能很淡泊,这正是他的不凡之处。人总有计较得失追求功名利禄贪生畏死之心,其根源都在于“有己”。一得一失,在人的心灵上都会产生很大的骚动。最大的得失,莫过于死,因为生命是属于“我”的最终的东西。

  人有哀有乐,这些情感,是得与失在人心灵上的反应。“死”是一切属于“我”的东西的全部丧失。陶渊明对人世敏感而又清醒,但没有沉溺不拔悲颓难抑。他看到天地、山川、草木的永恒,深感人生无常,“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长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形影神》)他有感于贤愚寿夭,同归一死,“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爱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形影神》)他看到当时的人世间缺少真正的是非、善恶的标准,“立善常所欣,谁当为汝誉?”(《形影神》)他曾想以一醉方休来愉悦短促的人生:“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形影神》)“且极今朝乐,明日非所求”(《游斜川》)。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每个人对它都有一种态度:有的面前凄凄惨惨戚戚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则视之淡然处之泰然。陶渊明对待生死保持着极其清醒、极其淡泊的态度。

  陶渊明认为人的产生,源于大地造化之功,随天地运行、自然变化产生了人,“茫茫大块,悠悠高昱,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祭文》)人和其他有生命的物体一样有生必有死:“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准能独免”,(《与子俨等疏》)“既来谁不去?人理同有终”,“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陶渊明已经认识到生与死是人生的规律,如同寒暑交替一样自然。“流幻百年中,寒暑自相推。”(《还旧居》)正因如此,陶渊明在死亡面前不忧、不惧、不悲、不伤,“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归去来兮辞》)随天地运转月日推移,人的寿命也就随之到了尽头。陶渊明把死亡看成是人生的最终“归宿”,把人生看成是人出门旅游暂时借居的旅舍:“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自祭文》)“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认为,人生于世就像住在旅店中,早晚将离去。

  陶渊明受庄子思想的影响,以自然的态度对待生,以澹定的态度对待死,用任性随化的思想化解最让人困惑的主题——生死,建构了一种自然自适的享受同有人生的生活方式,为古往今来无数中国人建立了一个精神家园他悟透生死、明了人情世故,敢于直面人生,敢于正视一切,不受功名利禄的牵累,充分体现了“任性随化”的人生观念。他以豁达、放旷、达观、静穆、坦荡自然的态度对待人的生死,这是人生的智慧,也是人生的境界。只此一点,不仅同代人罕能匹比,即是后代人也难以比肩,只能仰之弥高。这种思维洋溢于他的诸多作品中,给我们留下丰厚的精神给养。

  在人类文学史、思想史上也散发着奇光异彩。 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陶渊明接受了老庄的.重生、贵身思想,十分珍视自身的存在。然而存在所必须面对的痛苦又使他不得不美化死亡来摆脱生的焦虑,接受了庄子把死亡看作回归的思想。因此,在他的生死观中就存在着两个矛盾:痛不欲生与害怕死亡的矛盾,和重生与羡死的矛盾。。

  陶渊明在《自祭文》中呼喊着“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就是在生存过于痛苦时用期盼死亡的方式来忍受生存。然而一个人要在生存中时时刻刻想到死本身,也是件痛苦的事。如果把死亡也想象得跟生存一样有价值,一样美好,那事情就会不同。庄子把死亡看成是长久的休息,陶渊明也把死亡看作是“永归于本宅”(《自祭文》) 。他们以生存状态中才有的情形来注解死亡,使得不可知的死亡不再那么神秘、那么陌生,把死亡看作是一次休息、一次回家,那么死亡也似乎是生存的一个部分而变得亲切而且可以接受了。

  陶渊明不是植物人,他亦没有庄子的洒脱“, 坐忘”一下即可以忘掉一切,于是他选择了饮酒,通过酒精的麻醉,生存的外部世界似乎隐退了,而其内部思维也停顿了,生存中一下子出现了一个类似死亡的空无状态。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饮酒二十首》之十四)。见陶渊明解决生死观中的矛盾的办法就是混淆生与死的界线,如同庄子用齐物论来取消万物差别,齐是非,齐生死,做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齐物论》) ,也就抹杀了生存与死亡的差别。陶渊明虽然没有提起齐物论,但在生死观上无疑受庄子影响极深,所以他“性嗜酒”(《五柳先生传》) ,以饮酒来达到一种可以模糊生死,忘怀生死的境界,以此来忘怀生的忧虑,死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