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莉落老师

陶渊明: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序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其一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其二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其三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其四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陶渊明《停云》

  陶渊明《停云》诗,仿《诗》体例,与《时运》、《荣木》二诗一样,均取首句为题,“皆冠小序,而序文结构、句法悉同”,为作者40岁时所作。

  时公元391年(晋孝武帝太元十六年),作者闲居在家,“四十无闻,斯不足畏”。斯时“园列初荣”,乃借春游思友,独倚亭榭,手捧新醅,时而目眺“霭霭停云”、时而掌接“濛濛时雨”、时而耳聆“翩翩飞鸟”之“好声相和”,长叹息“愿言”之“不从”、“愿言”之“不获”,即事兴怀……

  不能不说作者是“神闲气静,颇自怡悦”的,他以“停云,思亲友”起笔,睹物思人,慨叹“八表同昏,平路伊阻”,念“良月悠邈”,独“掻首延伫”,唯“静寄东轩”而“春醪独抚”;以“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喻“表昏”、“路阻”,规讽“不可遗弃亲友而不顾返也”;最后以“愿言不获,抱恨如何”收笔,曰憾曰慨,情怀高远,字里行间闪烁着作者对“亲友”深情厚谊的光芒……“好声相和”溢于言表,“人亦有言”深远广大。

  纵观作者一生,“闲靖少言,不慕荣利”,不为三斗米而折腰,却常念“天地赋命,有往必终”,因而常著文章、“酣觞赋诗”,以示己志。作者“性嗜酒”,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诗人,每每“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有诗岂能无酒?“有酒有酒”!思亲友而“不获”,作者只好“罇湛新醪”、“闲饮东窗”,可恼酒入愁肠,更化作相思泪!

  诗中两叹“八表同昏”,又值“时雨濛濛”“平陆成江”,思亲友“愿言不从”而抱恨“舟车靡从”!本诗四章字数相同,凡32句,每句4字,共128字。第一、第二章大致意思相同却不雷同,作者巧妙地把部分词序作了些许微调,读起来不觉得平淡,意犹未尽。“时雨濛濛”以致“平路伊阻”、“平陆成江”,唯“掻首延伫”而“叹息弥襟”。

  “静寄东轩”喜有酒,“闲饮东窗”叹独抚。好一个“静寄”,好一个“闲饮”,在“东轩”之“东窗”叹息、延伫,冥冥之中逃不脱“良月悠邈”、“春醪独抚”的命运安排,何等惆怅!至此,作者一咏三叹,“蓄无弦琴”而击节歌曰:“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第三、第四章写作者偶看“东园之树”“竞用新好”,“枝条载荣”“以怡余情”,“翩翩飞鸟,息我庭柯”,由静及动而声(好声相和),由飞鸟的“敛翮闲止”转而“念子寔多”。不惑之年闲赋诗,岁月湮灭了来路,前路依然“霭霭”、“濛濛”,感慨“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只好遥寄巴山夜雨共剪窗烛!

  

  陶渊明的诗,不少都有小序,且“多雅令可颂”,别有一种简净的风致。《停云》诸诗的序,前人说是仿毛诗序的写法,这未尝没有道理,但却也不能执着,执着了,就会把陶诗解作了毛诗,“思亲友”云云,也就附会出了一番规讽之意。我在想,陶渊明之所以爱写序,恐怕正是有毛诗小序之鉴在前,害怕后人也为自己的诗胡乱附会添个莫名其妙的序,索性自己出面,先把作诗的意思挑个明白,用毛诗序的形式,却反毛诗序的用意,只谈个人情怀,不及政治教化。然而,寥寥数语,又真能全部说明白么?又怎能全都说明白呢?所谓“发必吐之辞于诗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用一部分真话来遮掩另一些真话。渊明诗序,大抵要作如是观。

  “濛濛时雨”,其中依稀有阮籍“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的意思,却又不是那样安静的雨,因为接在后面的`是“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是一派风雨琳琅的样子。

  那么,之前的“蔼蔼停云”,又是什么样子呢?

  我有一日被大雨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包里只有一本《古诗源》,随手翻到李陵苏武互赠诗重读。纪德在《新食粮》里曾感叹,“我们的文学,尤其是浪漫主义文学,总是赞扬、培育并传播伤感情调,但又不是那种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而是一种松懈的心态,称之为忧郁。”而所谓“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在我心里想到的形象,便是苏武所说的“慷慨有余哀”。这五个字,约略说尽了汉诗,也说尽了我喜欢汉诗的理由。

  李陵的《与苏武诗》,“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这不就是《偶然》么?还记得黄秋生的歌声,“你不必讶异,也无需欢喜,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不过这里的“互相逾”更好,有一点点做人的骄傲在里面。后来读陶渊明,见到《闲情赋》里也有类似的句子,“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而就过”。行云流水,在诗人那里,其实是多么悲哀的场面,却又都是沉默的悲哀,只可以当作歌平静地唱出来。

  因此,所谓“停云”,其实背后是有一个隐而不宣的梦想,但是不能说,一说出来,就会停成了乌云。

  (选自张定浩《既见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