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散文

秦风学老师

边城散文

  滇南屏边的冬季,天空灰朦朦的,笼罩着一片寂静。地平线上,除了建筑物和路,所有的山还有山谷全都是黛青色的了。街道上匆匆地有几个人影,很精壮。偶尔有车辆驰过,噪音很大,久久地还能听到。

  到了傍晚,浓雾顿时从四周涌出来,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了。天真的黑了,雾遮盖了天空和大地。人家屋里几团桔红的灯光亮了起来,不刺眼,不闪烁,倒象画中的点缀渲染。

  你走在街上,在浓雾中偶尔会毫无防备的碰上一两个人,相互看一眼,仍各自走各自的路。在这红土地上生活了这么多年,屏边的浓雾也就变得平常了。乍一想还真不明白这雾是从那儿来的呢?是山吐出来的吗?自打掉出娘胎,就见到了雾,一定是与生俱来的了。

  入夜以后人们都睡了,不知发生过什么,大约也不会发生什么的。只是每天早晨天空就绵绵地下起细雨,这细雨淋不湿衣服的,但总有人喜欢打着把花伞,很富诗意的。却不知什么时候,又没了细雨。这时天空亮亮的,以为太阳出来了,抬眼望望,并没太阳,只是这般亮亮的一片天空。

  在屏边,所有看得见的山皆呈深浅不同的绿色,或黛青,或苍翠,或嫩绿,叫你难以想象山的光秃。山都很美,路都崎岖蜿蜒。

  休闲时去山中玩,乘同伙在山坡草地上野炊,我独自溜进山林。一会就见不到了阳光,听不到了人声。周围全是无尽的树和盘串于树间的筋藤,没有路,也许也无人来过,就往高处爬。手抓住树干或藤条,脚下全都是松软的腐烂的落叶,潮湿的空气移动着,到处可闻树梢上鸟的叫声和飞动声。

  这好象都没有什么奇怪的,唯惊叹竟有如此厚软的落叶,象山的被子,又是树的养料。冬季树枝上的绿叶仍很茂盛,却不断有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絮絮嗦嗦周而复始。此景此情,我才真正悟到新陈代谢的力量,和自然界的永恒,生命无始无终。

  待爬到一处平地,阳光从树顶斜射下来,才知到了山顶。选一棵粗壮的树,爬上树顶朝前看,那边还是山峰,比这儿高。我于是纳闷起来,上山的时候,本是选好最高峰的。

  连续的阴郁天气,连续的霏霏淫雨。今晨,路已凉干,天空蓦然开朗。

  一会,就证实了人们的意料:天晴了。赤黄的太阳跃出山峦,几日不见,若羞涩般颤微微的。阳光温和清新,稍感刺眼。东方的山梁披挂着褐色的云彩,苍苍茫茫。远处群山青黛,由远移近渐渐地由黛变青,由青转翠,由翠换绿。路旁的草及树枝皆湿淋淋的,茂盛拥挤,在晨曦下争相泛起金色的草绿,神韵丰润。

  鸟儿顿时欢愉起来,悦耳的歌唱,让这绿色山群中所有的生灵都感到心旷神怡。高山峻岭,巍峨雄峙,横亘连绵,重峦叠蟑,展现出衰牢山系的气魄和风格。而这些,都是时时可见的。

  瞧这会所有的纵横沟谷,都填满了云爱云逮的白云。沟中的如河带,谷里的似玉湖,露出座座山巅象海中礁岛,晨霭是迷离的裙纱,轻盈飘抚欢欣的脸。见过黄山云海的人,就知道这也叫云海;不知道黄山云海的人,也明白这是云的最佳美丽。于是有人会去考证屏边“白云乡”的名称来历了,于是还会有人去考证苗族“踩花山”的意韵。他们踩的是如野花一样美丽动情的山,而非普通的山。

  太阳缓缓地升高,云层渐渐地散离,待不到正午,已是完完全全的好晴天。这时候,山全是翠绿,除了山的翠绿,世界就只有另一种颜色,即天的瓦蓝。

  【守望山脉】

  再没有什么,比山脉更让我熟悉和执着的了。我的祖先们扎根在红土高原的山脉上,年复年代传代地耕耘山脉放牧山脉,把子孙和民族铸成黝黑的山民,祖祖辈辈无休无止地守望着脚下和眼前的山脉,延续如山的人生。

  山脉从亘古的地平线上奋力隆起,眺望着山脚下碧绿的平原和蔚蓝的海洋,孤傲地繁衍森林、野兽和山民。山脉让自己的生命神秘得令平原畏惧,坚强得叫海洋咆哮,却给弱小而执着的山民带来厚实的温暖与沉醉。我于是如山鹰一样为山脉感到震撼和骄傲,纵有离开山脉的短暂盘旋,也还是要将如树的命运扎进山脉中,静静地呼吸吹过山岗的风儿。

  我的村庄和我所走过的很多村庄都在山里,山民的一生就在山脉上劳作,爬过这坡翻过那岩,两条青筋暴起的细腿永远被移动着钉在山上。对于咱们山里人,人生的路只有两条,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无论上坡跌倒还是下坡摔倒,你都得爬起来前行,因为你面对山脉只有山脉别无选择。山里人生下来就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山脉,从祖先的基因里即学会了挚爱山脉与山共舞。直至死后,也还要找一块风水好的山坡安葬,陪其他活着和死去的山里人一起守望神圣的山脉。

  山脉因有山民而不寂寞,山民因有山脉而不饥饿。山脉爱跟山民和牛羊说说话,比较昼夜的长短和庄稼的好坏,甚至也说到上次腹泻而拉下的泥石流,这时暴雨却躲在乌云屁股后偷偷奸笑。山脉还爱咀嚼山民成行的脚印和成滴的汗珠,吃饱了就让山民播下的那些种籽在名叫田地的皮肤上发芽、开花、结果,长出些金灿灿的稻谷、包谷、荞麦和高梁,还有一些丰满羞涩的瓜果豆菜,以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笑容挂满田野和山村。

  在那些真实如笑容的庄稼地里,我看到父母及乡亲顶日躬耕,把一座座山脉梳理成季节的作品,不断重复和翻新。山脉还是那些山脉,田地还是那些田地,父母和乡亲却越来越苍老了。而下一代年轻的山民又沿着祖辈的足迹继续用脚印和汗珠喂养山脉,一如喂养自己,在群山中周而复始不断轮回。在惯了的山坡不嫌陡,所有的山民都会对自己的山脉产生执着的依恋,虔诚地用单薄的人生拥抱厚实的山脉。谁也不会抱怨不会挎问自己该不该走出山脉,只知如森林一样在山脉中生长。倘若没有山民守望山脉,我想那连绵的山脉定会孤独得象烈日下的石头一样难受。

  山里人没见过多少平地,家在山上,田地在山上,牛羊马骡和猪鸡猫狗全在山上。山脉就是我们的人生、事业、爱情和幸福,离开山脉我们一无所有。不同的山脉造就了共同的山民,无论是哪种民族的山里人,他们都老实巴交吃苦耐劳,坚韧不拔顽强生存,打落牙齿往肚里咽,铸就了一样的山魂,演绎着同样的悲欢疾苦和醉人山歌。其实山脉不但养育了我们山里人,养育了居住在群山中的众多少数民族,还影响着山外的世界。看看乡土文学、山水国画描写的无不是山脉的故事和风采,哲学、美学、历史、军事、经济无不受山脉的至深影响,宗教更是以山脉为最佳场所,以至有了山鬼、山神、山都、山精等无数神话传说,使山脉充满了强悍的生命力和浓厚的文化色彩。

  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要跟着父母乡亲爬山劳作。山民总是挑着肥料挑着种籽上山,然后又挑着粮食挑着收获下山,活计多得遍山都是,总也无法停息。山脉和太阳让我们山里人有了流不尽的汗水,常常晒出满身的盐粒簌簌直落。粗茶淡饭让我们山里人有了使不完的力气,常常累倒了睡一觉起来又力壮如牛。离开山村到城里工作后,我也经常下乡到各种山寨,被细如鞭子的山路牵引着,走过了无数的山脉,体会了无数山民的劳苦,总也无法停止山脉对灵魂的拷问。高原上绵延的`山系一座连一座,除了山还是山,苍莽得无法呼吸,让人对平原毫无奢望。山民时不时在山路边摘片叶子吹吹口哨,扯个话题唱唱山歌,就能把凝滞的山脉兴奋得抖落身上的露水,和星月一起彻夜不眠。

  山民们大多没有离开过山脉,也没有试图离开山脉。无论山脉森林茂密溪水潺湲,还是植被光秃水土流失,山民们都会留守山脉永不放弃,因为山脉是我们的家园。山民们也向往山外的世界,也会重新打扮媳妇和山村,但绝不会梦想把山脉变为平地,只会踏踏实实走宽山路,让子孙后代更好地守望山脉,守望我们沧桑的家园。

  【狼出人没】

  我没有见过狼,也不想见到狼,因为狼实在让我惧怖。所有的天灾人祸中,唯一对我的乡亲造成致命伤害的动物就是狼,它给我们留下了丑陋的记忆和疤痕。

  在我的家乡凤尾村的历史上,狼是伴着饥荒而来的。1959年,当乡村遭受着罕见的饥饿与死亡时,狼莫名地从山林涌向瘦弱的村庄,与饥饿一道袭击那些皮包骨头的村民。于是,灾难羁绊的村民除了纷纷饿死外,还有不少被狼凶残地咬死,甚至连尸首都不留。这样的悲惨经历透彻得让我颤栗不止,甚至能感受到那滚烫的鲜血从被撕裂的皮肉中滑落而出。

  那时狼出奇的多,胆子也出奇的大,我们村里三天两头常发生狼吃人的事。天还没黑,狼就从四周进入村子,到处乱串,咬伤咬死过不少人。狼吃人的真实故事多得比比皆是,至今村里的老人们都记忆犹新。刘家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改弟出屋门撒尿,爹妈听到一声尖叫后跨出屋门就见女儿被狼拖走,怎么追也追不上,第二天家人才在村后山上找到孩子穿的红衣裳,可人已被狼吃得尸骨不剩。倪家的小儿子山冲头两天还抱着贡桌上的香炉玩,大人不在家时被狼乘虚而入串进大门再进堂屋门拖走了,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家七十多岁的老奶奶去蹲茅厕,被狼从后面蹿来咬掉两块肉,头发撕掉一大簇,大声喊人后才把狼吓走。徐家的姑娘小三,晚上参加生产队开会,坐在齐人高的墙头上竞被狼拖下地来咬伤,开会的几十人喊叫后才把狼撵走。廖家的小伙子三忠在家里被狼拖走,到路上遇到村民友德抬着扁担大喊打狼后,狼才放口逃走,救得一命,至今三忠脖子上都还留着一大块褐红的疤痕。从狼口逃生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每个村寨都会有几个。我们村里名叫老四的人多,其中有一人曾被狼咬过,为便于区别大家就叫他“狼咬老四”,直到现在儿孙满堂了也还这样叫。

  长辈们大都见过狼,总有一些亲身经历的事,家里人常常谈起。母亲有一次看见一匹狼竟然站在公路上,汽车过来都不跑还抬头望望,干活的人一齐喊叫后它才朝旁边一个村子跑去,一会工夫就听说狼咬着人了。又一次,母亲和另一小孩跟树生阿爷到七号山倒地找胡萝卜,见一匹雄壮的大灰狼张着大嘴巴拖着长尾巴站在对面,吓得两个小孩拉住大人的衣角直发抖,树生挥舞着锄头大喊大叫才把狼赶走。三舅家住四合院,狼偷偷溜进房间里,看见人多才吓跑出去。有一家人煮得半筲箕马豆坐在天井里围着吃,狼悄悄地伸嘴到筲箕里,全家人惊得大叫,把狼也吓跑了。

  嚣张的野狼就这样肆无忌惮,频繁出入村头巷尾房前屋后,并不怕人尤其不怕妇女,弄得全村老少都人心惶惶的。村里的猪鸡猫狗放着养,狼转出转进却从来不吃,光想吃人。饥饿的人们被饥饿的狼群威吓得避退三尺,怕到不等太阳落山就关门闭户,不敢出门,整个村庄都见不到人影,只听得到狼在凄厉地嚎叫。白天大人出工干活,就把孩子锁在家里,或放到土库屋顶,以防狼来偷袭。单个人见着狼,就只有撒腿逃跑,跑不快就会被狼吃掉。起码得有两三个人,才能壮胆赶走野狼。也有一些会打猎的民族,时不时能打死匹狼抬来县城交公,而大多数人就只有任狼欺负了。谁也不明白,这么多的狼是从何而来?据说有的村子发动群众撵狼,撵着赶着的前边的狼就变成一个老奶奶,还说你们把老娘裹脚带都撵散了,吓得撵的人目瞪口呆。

  1960年后,我们村里的狼群自然消失了。狼就这样神秘地疯狂而来,又神秘地迅速消失,令人纳闷。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的乡村周围发生的事,后来才知道那段时间全国很多地方都是野狼成群,就如饥饿一样普遍。如今狼是越来越少了,少得只有探险家才得见到,真是应了那句“狼众食人,人众食狼”的谚语。于是很多人又开始怀念起狼来,品牌称狼,唱歌唱狼,网站名叫狼,电影电视书籍都讲狼,张口闭口都会提到狼,把平静的生活弄得到处是“狼”。我却以为这不过是“叶公好狼”而已,因为这些人大都没见过狼更没受过狼的伤害,只不过是寻求刺激罢了。

  有时候冷静下来想想,无论我和我的乡亲们怎样惧怕狼,但狼毕竟是食物链中不可或缺的物种之一。在一个相对集中的空间里,人与狼到底能否共同相处呢?我真是不得而知。狼多了,人们害怕;狼少了,人们又怀念。其实生活中很多事物就是这样,多的时候叫人厌恨,少的时候又叫人怀恋,好了伤疤忘了痛,人对世间事的心态大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