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旧手表散文

李盛老师

一块旧手表散文

  那年我十四岁,我住在大姐家。

  一个秋天的中午,我三大爷家的大儿子——方子大哥匆匆来了,进门就坐到了炕沿上,掏出烟包便开始自己卷烟抽。我仔细端详着他:三十岁左右的他鬓角已经生出白发,头上包了个黑色围裙,腰上捆了个同样的围裙,黑黑的双手笨拙地捏着烟丝,眼睛一边瞟着米柜上的饭锅,一边用舌头舔着卷好的烟卷,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火柴把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朝着天棚,一圈一圈的烟雾吐出来……大姐跳下地,到厨房拿了个碗,盛了满满的一碗合拢条(一种用玉米面做的面条)递给他。大哥连忙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望着已经空了铁锅,大哥似乎有些依依不舍的放下碗。

  木讷的大哥跟大姐没说几句话,就把带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块很旧很旧的手表摘了下来,说:“你帮我把这个给卖了吧,家里实在太难,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好在还是苏联货,挺值钱的。”大姐接过表看了看,问:“你想卖多少钱?”“你看着卖吧,多少都行。”说完,他站起身,拿起竖在门口的赶车鞭子就走了。

  大姐捧着那块表,左看右看,反看正看,很是爱不释手的样子。我从大姐的手里接过来也看,尽管看不出什么,但我知道肯定是件非常珍贵的物品。那是一块圆型的、不大的手表,表的前面已经划了很多的痕迹,表的后面已经发黄,里面的数字也很旧,金属表链都磨掉了颜色。但大小指针走得很有力,震动得我的手都在抖,仿佛在一字一顿的诉说自己艰辛的历史,也好像在哀叹自己离开主人悲伤的心情。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大姐说:“你去跟咱爸说说,给留下吧,这是个好东西。”

  等我的父亲回来,我真的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很为难,说:“等你长大再说吧。”望着大姐给我递的眼色,我不依不挠地撒起泼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自己想得到它的愿望。父亲终于答应了我的要求,决定买下这块手表。父亲翻箱倒柜忙活很久,终于将五十元钱放到了大姐的面前,说:“我只能拿出这么多了,你跟方子商量一下吧。”

  那是一叠五元一张的纸币,是那种旧版的五元钱,整整十张。大姐将钱数了数,又叫我再数了数,确认无误,就庄重地放到了箱子里的一角,用包袱压住后,再盖上箱盖。手表终于戴在我的手腕上了。

  自从戴上了那块手表,我突然感觉自己比别人优越了许多,也自信了许多。每当看见有人的时候,我不再往人群的后面躲了,而是高高的擎起自己的手腕,装作看时间;干活的时候,我也要将戴表的那只衣服袖子挽得高高的,好露出手表;在等待电影放映时,我也不停地抬起手腕看手表,装作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姐一再让我把表摘下,可我不但不听,而且总是用另只手摸着手表才能入睡。

  那只表在我的手上已经戴了很长时间了,可大哥还没有来。自从家里放了这五十元钱,我的家仿佛一下子变得沉颠颠,放钱的那个躺箱子也变得神秘而珍贵。贫困和饥饿,使这五十元钱对我产生了异样的诱惑。这样我每天又多了一件事——去看放在箱子里面的钱。一天,我偷偷的拿出一张,央求大姐说:“大姐,咱俩花点吧,大哥也不知道卖了多少钱,花一张他也不知道啊。”二十几岁的大姐经不住我的缠闹,说:“行,就花一张啊。”这一张五元啊,让我和姐姐还有大姐的两个孩子着实过了一段很殷实的生活,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姐买了一斤桃酥,每人分了四块。买了一斤月饼,每人一块。大姐还格外给了我五角钱。

  方子大哥不知道什么原因,还是没有来。由于生活的艰难,我们先后从箱子里又拿出两张,添补了家里生活用。望着渐渐薄下去的那叠钱,我仿佛看见大哥那渐渐瘦弱的身影,仿佛看见大哥那哀怨的眼神,我的'心涌起一丝不安和内疚。我每天都在期待大哥快来呀,再不来,我……

  方子大哥终于来了,是在第二年开春。看见大哥一进门,我慌忙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心“咚咚”地跳起来,像一个逃学的学生突然被老师撞上那样的不自在。当大姐地从箱子里拿出那二十五元钱时,我看见大哥的眼睛一亮,两只手在围裙上使劲地擦了擦,接过钱后,右手食指在舌头上舔了一下,就开始数。大哥数钱的速度很慢,几乎是一张要数几遍,不时地用手反复地捏捻着,生怕两张粘到一起。五张纸币在大哥的手里不停的上下交换位置,大哥的脸上渐渐地露出笑容。他终于把钱数完了,如释重负般地喘了口气,从兜里拽出一根小麻绳,把五张钱卷成一个卷,用麻绳把那卷钱捆上,揣到棉袄的里面,然后用手又摸了摸放钱的位置,说:“这下好了,种子的钱够了,剩点再买点粮食填补一下就差不多了。”

  大哥当年的那块手表早已无踪影了,而对大哥的内疚却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它让我明白,做一件错事只是瞬间的事情,而想忘掉这个错误却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如果说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当属这件。它尽管给我带来一时物质上的满足,可留下的是无尽的忏悔和自责。望着大哥那日渐衰老的面孔,我总要努力地弥补当年那永远也说不出口的遗憾。可我那憨厚的大哥总是眯缝着一双眼睛,朝我报以感激的微笑……

  那笑容是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