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理解散文

孙小飞老师

迟来的理解散文

  悠悠岁月,悲欢充斥,几多困惑,几多不解,在青春的路上,我们常常陷入迷茫难以取舍。时光流转经年,才发现我们搭错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那班车。——题记

  小时候,父亲长年打工在外,像一只应时往来的候鸟,春去冬来。即便在,也多沉默寡言,平时对我们有什么想法,都是由母亲代为转达。或许在父亲的思想里,应该是严父慈母的旧时观念,所以在我的成长的路上,我总觉得父亲的教育一直是缺席的。从懂事起直到现在,对我印象颇深的只有父亲说过的三句话,也正是因为这三句话,我的命运才得以一次次地改写。

  可惜,到真正理解父亲的用心却是在我受尽伤痕,步入中年的今天,一切都显得太晚。

  记得那是初二的第二学期刚开始,我们村的村主任的儿子带来了四五个从省城来的招聘工人的外地人,说是美高鞋业有限公司的老总,住在村主任家里。美高鞋业有限公司是一家中美合资企业,旗下拥有三千多员工,是兰州市当时最大的一家企业。来人说如果应聘成功了就成了国家的正式工人,有养老金,有国家补贴,还有节假日福利的享受。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条件十分诱人。本就没有文化的母亲无从辨别真假,觉得这是一个改变我命运的好时机,火烧火燎的托人捎话到学校让我立即回家。在村主任家里,应聘的姑娘们像等候检阅的士兵整齐地排成三排,车间主任张以君和班长康丽萍围着我们转了两三圈之后才将她们觉得满意的姑娘们一个个的拉出了队列,然后让我们签字画押,交定金。那情景,我觉得好像古代皇宫里选秀的情景,我们没有一点说话的权利,任凭他们挑选。挑上的姐妹们兴高采烈地去整理行李了,落选的则垂头丧气,怨天怨地,也有的父母对着车间主任低声下气请求带上自己的姑娘。望着混乱的场面,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获选还是因为又一次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心里五味杂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此刻,我多么希望父亲就在我身边能给我指点迷津,但是父亲远在他乡,我的去留只由母亲说了算。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便跟着护送我们的堂哥坐上了去省城的轮船,胸口沉闷得像塞满了石头,即使在清风徐徐的三月也感觉闷得我喘不过气来。

  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无情的。当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坐了四个小时的轮船,然后又换坐了两个小时的班车到达厂家指定的胜利饭店。从中午十二点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接应我们的人、车依然杳无音信,无奈之下堂哥只好带着背着大包小包的我们去挤31路公交车,下了车后又沿着火车站弯弯曲曲的巷道走了半个多小时才来到了位于红山根西路的美高鞋业有限公司。当风尘仆仆的我们拎着行李欲进入厂子时,门卫却堵住我们不让进,告知我们宿舍还没着落,让我们在外面等候厂里安排。听到这样的回答,姐妹们最初的信心霎时土崩瓦解,同来的三个年龄小些的已开始抹起了眼泪。此时的我们又饿又累,已顾不得形象如何,把行李一放,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承接着路人或鄙视或怜悯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有温暖,那目光不再有期盼,像一把刀子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心房,继而结成了冰。我仿佛觉得我已从老师的好学生、同学们的好榜样中,一下子掉到了生活的底层,成了一个为衣食无着而乞讨的打工妹。凉从心底升起,逐渐蔓延最后覆盖了全身,我扶着一棵树站在三月的天里打着颤。

  到了车间之后,我们才从一些正式工人口中得知,我们并不是所谓的招聘的正式工人,而是公司的下属单位——美高鞋业有限公司培训中心(简称培训中心)接了一个俄罗斯的订单,十万双靴子限定要在四十天之内交货,人少量大,厂家是招我们暂时来应急的,同来的还有七八个平凉的姑娘。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只能硬着头皮干下来。起初,每天早上八点上班,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中间只有两次半小时的吃饭时间。四十天后,定单交了,生活开始处于正常状态,一到夜晚,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阴暗的可以渗出水来。特别是星期天,孤独和寂寞像潮水般地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我像一匹失群的.野狼孤独地徘徊在厂子后门的林荫道上,直到累得迈不开脚步才赶回宿舍。三个月后,同来的七个姐妹,三个人在三个月实用期满之后被厂家辞退,两个人嫌活太累离职,只剩下一个比我大七岁的姑娘,却与我不大说话。在整个车间里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浓浓的乡音,再加上天生的一副憨厚模样,自然免不了常常受一些正式工人的欺负。无数个夜晚,我蜷缩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筒的光柱一边看书一边抹眼泪,而这一切是父亲从来不知道的。他不问,我也不说。

  日子就在我的忧郁中滑向了年底。放假了,一起上班的姐妹们背着新买的衣服、鞋子准备回家过年,而我的行李中除了一箱初二的课本外,只有一架小小的电子琴。过完年,到了腊月初八,又到厂里规定上班的时间了。那晚我踌躇了好长时间,才鼓起勇气敲开了父亲住的房门:“爸,我不想去打工,我还是想去上学。你给舅舅说说,让我到积石山中学去念书吧!前天我在镇上碰到我班主任了,他说以我的成绩以后一定能考上大学的。我保证我一定好好学习,不会辜负您的期望的。”父亲沉吟良久说:“梦儿,俗话说,进了油菜地就不怕染黄衣。你既然已经走上了打工这条路,就不要再半途而废了。”这是我们家乡的一句俗语,意思就是既然你决定干一件事情就要勇往直前不能被眼前的困难吓倒,大有荆轲刺秦王,项羽破舟渡江的士气。我虽然知道文化水平不高的父亲将这句话用在这里不合适,但是父亲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说我既然已经踏上了打工的行列,就不要再想着返回学校读书了。父亲又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又何必在读书这一棵树上吊死呢?父亲说这句话时语气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这句话,我对上学的梦想彻底绝望了。第二天,我扔掉了书本,只拿着几件随身衣服和相依为命的电子琴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打工的班车。那年,我十七岁。这句话,既是绝望,也是鞭策。

  再后来的一年里,坚持到省城打工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因为我始终死死地记着父亲那句“进了油菜地不怕染黄衣”,我不想用我辍学的代价换来一段人生的空白,既然命运将我推入了生活的最底层,那就让我以此为基石,在命运的旅途上再做一次拼搏吧!

  十九岁那年,国营厂子已基本解体,而我已跳槽到一家私营企业上班。有了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我开始为自己的人生作一次重新的规划。我白天按时上班,晚上到成人教育学院学习服装设计,三月后,我毕业回家,满怀信心地准备大干一场。谁知,迎接我的又是一场暴风雨。先是初恋男友遭到母亲强烈的反对,接着母亲又逼我去相亲,一边是深爱我的男友,一边是双亲坚决的反对、相亲对象的死缠烂打,我深深地陷入了感情的纠葛,不胜其烦。最后在父母与男友的天平中,我不得不向父母妥协,以保证我家庭的和谐安宁。我和初恋男友分手了。

  也许是身心疲惫到极致,我已没有一点的免疫力来抵挡任何一场病菌的侵入,一场突如其来的中毒性的痢疾几乎将我推到生死边缘。先后在乡镇医院,大队卫生所治疗了十天,每天输入的大量的液体使我的四肢肿得像一只充气的皮球,而我的身体渐渐接近虚脱,几次处于昏迷状态。无奈的母亲只好给远在青海的父亲打电话,父亲接到电话后,连夜从工地搭了货车赶了回来,在与医生稍作商量后便将我连夜送到州医院进行治疗。一星期后我出院了,男方已迫不及待地让媒人传话,趁着父亲在先把婚事定了。

  出院后的第二天,我还虚弱地斜歪在炕上,父亲没有跟我多说一句话,而是把几个叔叔招集在一起后,硬棒棒地说:“梦儿,今天我当着你叔叔们的面把话说开了,从今天起,我就把你像尕船一样放了,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后面的话我来不及听完,一股气血已涌上了心头。生性倔强的我并没有听出父亲的弦外之音,也不理解父亲的做法,却让这句话激起了莫名的悲愤。我很伤心,父亲一点也不顾及我大病初愈的感受,也不问我的任何意见,又像当年辍学一样轻易地把我抛离了这个家。心,又一次被狠狠地划伤了,继而生出了坚硬的棱角。我用同样淡漠的口气告诉父亲:我愿意嫁给他。就这样,一场赌气的婚姻就这样提上了议程,也为我在奔赴梦想的路上亲手埋上了阻挡的磐石。面对当年相亲对象热烈的追求,我不知道当时母亲是用怎样的方式告诉了父亲,反正父亲没有和我做任何的交流和沟通,只是采用了最简单最粗暴的方式让我在大家面前做个选择,让叔叔们做个见证。其实我多么盼望父亲能够问一声我的真实想法,和我推心置腹地谈谈,那样我一定会扑到他的怀里告诉他我多年的委屈和无奈。可惜,父亲不问,倔强的我也不说。

  结婚后,一穷二白的家底将我逼上了生活的绝路。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已无暇顾及自己飘渺的梦想,只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的家人吃饱穿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儿子的到来更让我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为了生活,我像一只孤独的飞鸟拼命煽动着疲惫的翅膀,整日奔波。早上,天刚蒙蒙亮,我揉揉还未睡醒的眼睛,奔向田间地头,等到村里人声鼎沸大家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时,我已踏上了返回的路。多少次,干完活回到家,我连一口水都来不及喝,就骑着自行车往店里赶。十八里的路程,起伏不平,要经过五道坡,两条沟。常常,等我骑到了店门口,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渗透,眼前金星闪烁。

  开店第三年,生活渐渐地步入了正常轨道,我把儿子从村小学转到镇里重点小学,我不希望我的儿子的前途一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这时的我愈加忙碌了,一边要往田间跑,另一边要开店照顾孩子,期间的我大有拼命三郎的精神。后来,父亲因病提前退休了,我和姐姐商量后就在我的店旁边帮父亲开了一家小杂货店,这样既方便我们照顾父亲,也可以让父亲挣点钱贴补家用。这时的父亲一边在店里忙碌,一边帮我照看儿子,有时候,遇到我进货或者干活迟到时,我的店门往往已经被父亲帮忙打开了,桌子上的保温杯里有父亲给我泡的热茶隐隐散发着香气。有时遇上顾客少的时候,我便自己动手做些简单的饭菜,父亲则帮我打水、生炉子,在旁边督促儿子做作业。现在想想,那段时间是我和父亲相聚最多的时光,也是我和父亲最开心的时光。

  生活是公平的,有付出就会有收获。几多艰辛,几经波折,我的努力已足够维持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但与梦想却是越走越远。2007年,为了让我的儿子有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弥补我未能上学的遗憾,我计划筹款在市里买一套商品房。当父亲得知我资金紧张欠缺时,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他省吃俭用储蓄的所有的存款,帮我交了二期房款。我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在市里买房子的人。搬家那天,公婆高兴地合不拢嘴,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大了很多。就在亲戚朋友们欢聚一堂共贺乔迁之喜时,父亲却执意地不来参加宴会。他说,他不喜欢热闹。后来,有好多人在父亲面前夸奖父亲找了一个有本事的好女婿,父亲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继而摇摇头走开了。大约我多年的辛苦,父亲都看在眼里,他觉得没什么好炫耀的。我三次开店,几次买车(大大小小五辆),都是父亲一次次地伸出了援助之手,可是几年里,父亲进货途中连我的车边沿都不曾碰一下,他宁肯掏钱去坐别人的车。我私下里不止几次地埋怨他不近人情,让我没面子。父亲说,我是做生意的,货多占地面儿大,他(我老公)又不好意思收钱,我那能白沾便宜,因此让他的家人看低我的闺女。

  日子就在父亲忙忙碌碌的身影边和我的奔波中一天天地远去,父亲已然须发皆白,我的青丝也染上了霜花。也许就像朋友说的,我骨子里带着不安分的血液因子,一旦生活稍许安逸,梦想便像隔年的草根又冒出了心尖。每天目送太阳一次次地坠入西山,心又一次陷入了莫名的失落和恐慌中,惶惶不可终日,每天不得不靠写一些蝌蚪文字来抚慰心田。

  一晃眼,我儿子也到了当年我打工的年龄,随着年龄的增加,我对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有了重新的认知和理解。无数个夜晚,眼前总是浮起姐姐考上中专后,得知被一位老师的女儿挤掉名额时,父亲一脸悲哀地对哭泣的姐姐说:“丫头啊,不是我不想让你上学,我是提上猪头找不到庙门在哪儿开啊!”现在想来,那句话充满了父亲多少的无奈和悲哀。不是父亲不爱我们,而是这份爱那么沉重,那么无奈,诚如父亲所说,他就是想为姐姐尽心找关系、走路子却找不到说理的的地方;现在想想,在当时那个经济、文化都很落后的家乡,我有又什么理由要求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放下一切包袱执着地供我读书而保证姐姐的悲哀不会在我的身上重演?在经济改革的大浪潮下,在一切都以向钱看的时代,有多少人为此葬送了锦绣前程,打工、转正,这是多少农家子弟渴望跳出农门的机遇?我可怜的父亲在没钱没权的情况下,想当然地借助打工这个机会让我来改变我的命运,这有错吗?回答是肯定的。我不能否认,我的父亲没错,错的是我没有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在遇到阻碍时没能继续坚持自己的梦想,任凭命运的摆布,亦步亦趋,才会导致今天的遗憾。

  命运总是在爱与恨中纠缠,生活总是在得与失之间沉浮。静下心来,细细回忆起订婚前夕父亲对我说的话:“梦儿,今天我当着你叔叔们的面把话说开了,从今天起,我就把你像尕船一样放了……”恍然明白,我和父亲之间存在着一个很大的误解,而当年年轻气盛的我从没有想过父亲的言外有因,只凭一时意气行事,终将自己陷入了命运的低谷,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既然是当初自己做的决定,那么一切的后果就应该由自己来承担,而不是埋怨父亲。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那么,就把一切的对错交给时间来解说。

  怨在时间的长河冲涮中慢慢变淡,垒起的坚冰在父爱的怀抱中一点一点地融化。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和父亲的交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和谐。有时回家看望父亲,父亲话仍然不多,但是已开始关注我的一举一动。随着我的人生起起落落,父亲的眉宇间便添上了一道道的印痕,一道比一道深。

  2015年六月,我的文章第一次发表在华东文学杂志上,收到文学社寄来的样刊时,父亲显得好像比我还要激动。他伸出骨节粗大的手掌,细细地摩挲着杂志光滑的封面,又让母亲帮他取出柜子里的老花镜,仔细地看起了目录。看着看着,父亲突然不安地问我:“梦儿,你写的文章在哪里?我咋找不到呢?”

  “就是这篇《好人二伯》,我用笔名发表的。”

  “哦,你的笔名是追梦?”父亲若有所思,继而又认真地看起了文章的内容。

  由于我写的就是小时候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熟悉的人,父亲边看边回忆,不时地提出他的见解。看完我写的文章,父亲显得百感交集,他仰起头,久久地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供你们姐妹读成书,我好后悔呀。”望着父亲清瘦的脸颊、懊悔的神情,眼泪顿时模糊了我的双眼,我这么多年所有的委屈似乎就是为了等待这句话。

  “爸,你什么都别说了,我早已想开了,辍学那件事也并不全怪你,要是当初我执意要上学,你也挡不了,要怪只能怪命运作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命中注定要我遭受这些磨难。都说宝剑的锋利是磨砺出来的,你看,现在我也过得不是挺好的吗?”

  “梦儿,我知道有些事你闷在心里不说,但我知道你心气高,有自己的想法。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愧疚的事,要说愧疚也就是没让你们姐妹读书。你们两个都聪明伶俐,就因为我的一念之差误了你们的一生。好在你们都很争气,都找到了自己的事做。今天我高兴地看到,我的梦儿又像小时候上学时那样,有了自己的方向。这辈子我再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了。梦儿,加油吧!我相信你会实现你的梦想的。”父亲眼里闪烁着泪花。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透过盈盈泪眼,我看到父亲殷切的目光直视着我,那目光里有懊悔,有疼爱,更有我文学路上的支持和期盼。我的心震颤了。曾经以为自己一直是个孤独的旅人,独自艰难地跋涉在人生这条崎岖的山路上,一半惶恐,一半幽怨。孰不知背后有父亲深邃的目光一直凝视着我的成长,我的一举一动落在他的眼里、心里,化成了一条无声的溪流,汩汩地渗透我的世界。

  哦,父亲,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做你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