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陶渊明

莉落老师

  陶集以现藏国家图书馆“宋刻递修本”为最佳,明以后翻刻甚多,郭绍虞《陶集考辨》著录149种,袁行霈先生以为实际不下二百种。

  图为国家图书馆国家典籍博物馆所藏《陶渊明集十卷》。

  自从1982年王蒙发表《谈我国作家的非学者化》以来,中青年作家(小说家)频频弄起“学术”。王蒙本人钻研《红楼梦》、李商隐,“古稀”之后 “皓首穷经”,接连推出谈《老子》、《庄子》、《论语》和《孟子》的书,虽是电视讲演底稿,但细心润色,与著作无异。一读之下,“老王”的阅历与风格历历在目。其他如格非谈《金瓶梅》,余华谈鲁迅,叶兆言谈民国文人,毕飞宇谈古今小说艺术,也都引人瞩目。我宁可将这理解为水到渠成之事。有造化的作家不会封闭于虚构写作,对文化传统或当下文化状况必定有所议论,否则身为作家,至少不够全面。张炜亦在追寻陶渊明的遗产。

  说 古典

  水到渠成之事

  张炜读古典,总在某个角度紧扣其小说,二者有“互文”关系。他早已出版《楚辞笔记》(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之后又有《也说李白与杜甫》(中华书局2014年版)。屈原和张炜的关系不难想见。齐鲁大地和洞庭沅湘距离遥远,但三闾大夫忧国忧民与张炜“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并不隔膜,而齐鲁文化在儒家传统之外,还有源于“稷下学派”的“精气”之说,与远古巫师方士的玄怪之谈。汉以后融入道教,变本加厉。楚地自古巫风猖炽,神话蔓衍,屈原又常出使北国,熟悉“齐谐”,张炜相遇屈原岂是偶然?从《古船》到《九月寓言》,楚辞式的忧愤深广与异想天开,不是始终融为一体吗?

  谈李白、杜甫的那本书暗批郭沫若,为唐代诗坛双子星座的“炼丹”辩护,顺便谈到他家乡胶东半岛的.道教传统。我深佩他的渊博、敏锐和敢于异调独弹。但又十分惊诧,《古船》作者憎恶自称“洼狸镇第一个党员”实则是鱼肉乡里的火居道士赵丙,现在,对汉唐以来流行胶东半岛达两千年之久的道教为何情有独钟?数天前,张炜告诉我赵丙和洼狸镇小学校长“脖吴”爱唱的下流小曲出自胶东流行的一种《响马传》唱本。“道教”太复杂,《古船》“反思”民间道教末流与乡村政治混合,跟李、杜信奉的不可同日而语,但1985年《古船》和2014年《也说李白与杜甫》,毕竟因“道教”而联系起来了。

  谈 妙人

  众人皆出自画像

  张炜和陶渊明的对话更自然,几乎不可避免。但这事要从头说起。自锺嵘《诗品》给陶潜戴上“隐逸诗人之宗”的帽子,很长时间并无异议。南宋汤汉注陶,提出“此老未白之忠愤”的新话题,局面遂大改,元明清各朝笺注者纷纷找材料,证明陶在“隐逸”之外或竟在“隐逸”之中的“忠愤”。

  于是述酒、止酒、命子、责子、乞食、闲居、移居乃至日常酬答之诗,无不与忠于晋室、耻事刘裕挂钩,至于吟咏给秦穆公陪葬的“三良”,咏贫士,咏荆轲,赋归去来,赋闲情,赋士不遇,读史,读山海经,作桃花源记,五柳先生传,自祭文,以及祖述外公孟嘉与曾祖陶侃的“遗烈”,自叹“总角闻道,白首无成”,更是壮怀激烈,几乎消散了平淡、冲和、自然、超然、悠然之气。渊明由此分裂为二,或是“忠愤”的节士贞臣,或者终日坐在菊花丛里饮酒,随便抛几本书在地上,固然好之,却“不求甚解”。

  到了现代,“中国人的生命圈”日益逼仄,“忠愤”的陶渊明形象又不时髦了,许多文人(如朱光潜先生)以割裂为美,重新将渊明打扮成标准的“隐士”、“名士”,“高士”。还有人抬出周作人为现成的榜样与之匹配,曹聚仁就说周氏思想历程是“从孔融到陶渊明”,惹得鲁迅奋袂而起,宣布“我每见近人的称引陶渊明,往往不禁为古人惋惜”,他认为陶征士在“五四”以来的文坛“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主张知人论世,陶并非“浑身静穆”,相反还很“热烈”,甚至 “金刚怒目”。不服者找出版本学根据,说鲁迅看到的“刑天舞干戚”乃宋人曾纮妄改,善本原作“形夭无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