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演讲稿

马振华老师

余光中演讲稿

  余光中,其文学生涯悠远、辽阔、深沉,为当代诗坛健将、散文重镇、著名批评家、优秀翻译家。

  余光中演讲稿

  崔明华主任、尹明华社长、余秋雨先生,还有跟我一样从海外来的两位作家女士,各位朋友们,下午好!

  我觉得我们三个人能应邀来参加这么盛大的文化讲坛,真的非常高兴。而且很巧合,今天代表主办单位的两位先生的名字都叫“明华”,(全场笑)我的名字叫“光中”,好像对仗一样,(全场笑)这是中文的美德。

  早在1998、1999年,余秋雨先生和我就先后到湖南岳麓书院演讲。我去演讲的时候他们都跟我说,另一位余先生刚来讲过,今天你来讲是下了一点雨,上次那位余先生来讲也下了雨,我说是“如余(鱼)得水”嘛,(全场笑)两条鱼。不过他是秋雨应该下雨,我是光中应该出太阳。(全场笑)同时呢,余先生好几年前去台湾巡回演讲,最后到了高雄,到我所任教的台湾中山大学演讲,那次演讲会我是主持人,所以今天我们都没有吃亏。(全场大笑)

  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爱护我们的母语》。我们的母语当然就是中文、汉语,在海外叫作华文、华语。我们现在身处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英文几乎成为世界语了,可是以英文为母语的人大概不出四亿人,主要是美国人、英国人,还有一些相关的民族和国家,比如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等等,加起来不过四亿人。而以汉语为母语的人有十几亿人,再加上海外各地的华人。所以,母语人口最多的语言应该就是我们的汉语。

  听说现在很多国家的人士都在学中文,开始说有三千万人,现在又说有六千万人,总之是增加得很快。我一直觉得我们的中华文化像一个很大的圆形,圆心无所不在,圆周无处可寻,而这个圆的半径就是中文了。这个半径有多长,这个文化就能够走多远。所以我想我们从事写作的人,就是想把这个大圆的半径延长,让这个圆显得更加博大。

  如果教科书把文言文拿掉了,那无异于剥夺了我们下一代的文化继承权

  刚才余秋雨先生也讲到我们有几千年的历史,出过那么多了不起的作家。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像我们读吴承恩的《西游记》,不用查字典,大部分人都可以读懂。大约600年前的《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也是很简单,尽管《三国演义》是文言文,不过高中生阅读大概都没有问题。再说更古一点的《孟子》,孟子都是2400多年前的人了,我们读《孟子》也没什么问题,《孟子》在诸子文章里面应该是语言最流畅、最能够打动人心的。《史记》比较难读一点,离现在约2100年了。可是到了离现在大约1600年的时候,陶渊明的诗,他的《桃花源记》也是非常好懂。更晚一点的李白,他的诗除了一些古风之外,五言尤其是七言绝句都是非常简单的,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们也不能说那么久以前的语言文字一定就是文言文,中国的诗词曲虽然年代很久,可是根本就透明如白话。苏东坡的《念奴娇》、《水调歌头》等等,大部分人也都能读得懂。所以到了现在,古代的一些名句都变成成语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雪泥鸿爪”、“不识庐山真面目”等等。一位作家的好句子变成了后人的成语,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文化遗产。

  再看西方,就看现在最流行的英文语言体系,英国文学史一开始的一些文字,是在北欧的瑞典和挪威那一带传到英国来的。那是中世纪的文字,现在已经看不懂了,就要翻译了。世界上有英文这种语言大概只有1000年,莎士比亚写《哈姆雷特》的那个时代,根本就没有英文,只是莎士比亚把英文摆在这些人的嘴里而已。

  所以我觉得我们的古典传统悠久而丰富,我们的教育一定要教这些东西,不能让它缺席,我甚至认为如果教科书里面把文言文拿掉了,那无异于剥夺了我们下一代的文化继承权。对中华民族的学生而言,他们应该有权利继承那么悠久丰富的中华文学、中华文化。

  我们的语言里面还有一个成分,就是旧小说的语言。这个语言半新不旧,也不是文言文,也不是纯白话,是介于其间。那其中当然也有一些是文言文,比如说《三国演义》、《聊斋》等等,当然其他大多是白话的。我这一代人在读中学的时候,没有电视看,没有网络可以上,也没有今日的种种赏心乐事,我们课余干嘛呢?我们唯一的娱乐就是读旧小说,读得津津有味,不会比现在年轻人读《哈利•波特》逊色。旧小说的语言,如果你读久了之后,你的中文就会通的。甚至于都不必读古典的东西,光读旧小说就行,那些文字就非常之好。金庸的小说如此流行,跟他用旧小说的语言就有很大的关系。其实张爱玲有时候也用旧小说的语言,我中学时候读过的张恨水的一些书也是用这种语言,台湾有不少作家像张系国、张大春等等,还是用这种语言。这种语言其实是中国语言里面的另一度空间。

  可是现在很不幸地出现了另外一种语言,我把它叫作“译文体”,“Translationese”,就是翻译出来的文体。翻得好的固然是很好,以前中国刚开始翻译外文的时候往往使用文言文,像严复,像林琴南,像辜鸿铭,也还是很好。我甚至于觉得胡适用白话文写的新诗,还不如他用离骚体翻译的拜伦的《哀希腊》,我觉得后者更有味道一点。台湾课本里面就有胡适、马君武和苏曼殊用骚体、用五言古诗、用七言古诗来翻译的拜伦的《哀希腊》。不过这种译文体发展到后来,大家的英文越学越起劲,中文越来越淡忘,中文就会发生西化,甚至发展到了某种程度成了恶性西化。

  我常常看见有这样的文体,也不一定是翻译,他因为看翻译看惯了,或者是英文读得太认真了,比如说他会写出像“他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这样的句子,这话用中文说应该就是“他是独子”,对不对?(全场笑)再比如“他是一位素食主义者”,听起来好有学问呐,某某主义者,其实我们中文只要说“他吃素”就完了。(全场大笑)再比如说这位政治家充满了“前瞻性”,我们其实讲“远见”就很简单了。远见,英文是“Foresight”,中文就说成“前瞻性”。再比如说“企图心”,其实我们本来讲“雄心”、“雄图壮志”就够了。我更觉得,英文的“Sexual harassment”中文翻译成“性骚扰”,当然很新很有味道,今天我们常常看到这个字眼。其实我们古人几千年来有没有这种事情?当然是有的。那有没有这个说法呢?当然也是有的,就是“调戏”。(全场大笑)语言上占便宜,手脚不清不楚,就是调戏嘛,对不对?

  有人说,老用成语是懒惰的表现,其实不然。有些成语里面有历史,有地理,有典故,有文化的背景

  “五四”运动到现在90年了,文言文是不是完全作废了,跟我们的生活没有关系了呢?我们是不是可以完全靠白话文来应付所有的问题了呢?不见得。因为我们还有几千条甚至上万条的成语,这些成语往往四个字或者三个字一句。

  构造成语的美学基本要求,就是简洁,然后是对仗,再有就是铿锵。对仗跟铿锵、跟平仄还有关系。我们每天讲话一定会带出很多成语,写文章也是如此。假使一位作家、一位学者演讲,完全不用成语,我想是不太可能的。当然,反过来说一个人写文章只会用成语那也不行,绝对不成气候。如果有人完全不会用成语或者用的常常是错的话,那他这个人的中文就有问题了。

  有时候我问我的学生,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讲“张三李四”,为什么没有听人说“张四李三”?其实很简单,我们讲“张三李四”,就是平平仄仄。很多四字成语就是遵循着我刚才讲的三个条件。我们说“千方百计”,没人讲“千计百方”。“言听计从”,也没有人讲“言从计听”。“瞻前顾后”,甚至于最熟悉的“鸟语花香”,正好是平平仄仄。“山明水秀”,也是平平仄仄。水可以秀,山为什么会明?山又不发光。可是我们讲得理直气壮。因为有时候我们会牺牲一点点逻辑,而要成全这个美学。

  这种成语太多了,“前呼后拥”啊,“旁门左道”啊,“千山万水”,“千军万马”,都是这样。打仗的时候我们不会看见一个兵骑十匹马,倒过来“千马万军”也不行,也不能十个兵骑在一匹马上,可是我们不假思索地说“千军万马”,极言其多啊,极言军马之多。我们不会去算,到底十比一是怎么来的。因为“千军万马”、“千山万水”,平平仄仄就是好听。我想了很久,四字成语里面很少有违背这个规矩的。唯一“不正经”的一句成语,就是“乱七八糟”。(全场笑)因为按照美学应该是“乱七糟八”,或者“七乱八糟”,结果它就偏偏是“乱七八糟”,所以就乱七八糟。(全场大笑)

  几年前台湾的“教育部长”说,一个人老用成语是懒惰的.表现,我认为不然,所以跟他有好几次的争吵。因为用普通的成语,“鸟语花香”啊,“山明水秀”啊,固然是简单,可是有些成语里面有历史,有地理,有典故,有文化的背景,像“得陇望蜀”、“朝秦暮楚”之类,就不是那样简单了。所以真正把成语掌握好的人,绝对不是懒惰的,一定是相当认真的。最近台湾有一位“立法委员”在开会的时候说,台湾这个高铁现在亏空得不得了,他要说“债台高筑”,结果说成了“债筑高台”,所以有些成语还是常常会弄错。

  现在我们学英文,都把英文用到中文里来了。台湾发明了一个“作秀”,“To make a show”,表演、作秀;香港把计程车叫作“的士”,那大陆就把它转一个弯叫“打的”,中文的动词“打”是什么都可以打的,(全场笑)打击敌人,打交道,什么都可以打,当然的士也免不了“打”一下。(全场笑)

  其实我们的中文和英文差别非常之大,比如说英文里面很重要的连接词和介词在中文里都是可有可无的,写文章有时候没有是最好的。比如我们说“君臣”、“主仆”、“父母”、“夫妻”、“老少”、“来往”等等,这些我们中间都没有连接词,英文就一定要说“Husband and wife”(夫妻)、“Master and server”(主仆)、“The old and the young”(老少)、“Come and go”(来往),没有人把“来来往往”叫“Come come go go”,(全场大笑)没有这样的说法。我们说“士兵必须爱国”,6个字就可以了,可是英文不可以,英文必须要说“一个士兵必须爱他的国家”,英文老师一定讲“A soldier must love his country”,英文绝对不可以讲“Soldier must love country”,这样不通。可是中国人觉得无所谓,士兵必须爱国,一个士兵爱国,5个士兵照样爱国,爱国总是爱自己的国,不会爱到菲律宾去,对不对?(全场笑)“一个”啦,“他的”啦,对中文来讲都没有用。在写作甚至在翻译上面能够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他的文笔一定是比较简洁的。

  方言虽有不同,可是我们说的普通话是一样的。根要求其深,文要求其便,心要求其平

  简体字和繁体字在两岸之间引起很大的讨论,很多文章都很有道理,不过我以一个受害人的身份举一个例子。我这“余光中”三个字简无可简,对不对?(全场笑)偏偏有大陆的朋友认为我这个“余”字一定是简化的结果,所以他为了尊重起见,就主动加上了一个“饣”字旁,我就变成“有馀”的“馀”了。(全场笑)“余光中”就变成暗淡的暮色了。我的妻子叫“范我存”,她姓范,范仲淹的范。那么也有人认为这个“范”一定是简化的结果,所以就自动地还原为师范大学的那个繁体字“”。甚至于在大陆吃饭的时候,我座位前面的名牌都用那个“馀”。

  两岸之间同用一种文字已经渐渐地有了相当的差别,就像英英和美英一样,同样是英文,使用起来已经有点差别,不过这是另一个问题了,今天来不及讨论了。

  孔子在2000多年前曾经叹一口气,他说“道不行,乘桴桴于海”,意思说我这套仁义的道理,这些诸侯都听不进去,他就对子路他们说,我们还不如编个竹筏到海外去吧,他很失望。不过今天如果孔子还在的话,他一定觉得蛮高兴,今日的情况是什么样呢,中国在海外办了几百所孔子学院。所以孔子的这句话应该改一改,叫“道大行,乘桴桴于海”,海外都有孔子学院。

  我这个月初到新加坡的国立理工大学去演讲,就是为他们的孔子学院演讲的。孔子学院到底要教什么,当然是要教中文,外国学生如果一开头不把中文学好,也不能接受中华文化。我女儿在美国一个小镇上也做过中文学校的校长,她说教科书里教的中文大多是北京的儿话语,花儿、虫儿、鸟儿、鱼儿的,等等。(全场笑)我以前在美国也教过中文,那个课本用起来也不大方便,因为鸡蛋叫作“鸡仔儿”,蛋花汤叫作“鸡仔儿汤”,肥皂叫作“胰子”。所以有美国人学了这样子的中文,跑到中国南方的店里面说我要买“胰子”,他永远买不到。我的演讲时间大概快到了。(全场笑)

  今天我们这个主题是“同根•同文•同心”,非常好。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我们三个人在台上可以跟大家沟通,因为我们就是同根、同心,同时更重要的是同文。方言虽有不同,可是我们说的普通话是一样的,因此我觉得根要求其深,文要求其便,心要求其平。

  根要求其深,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不要“相煎”要和平。文应该就是当年“五四”运动的时候胡适提倡国语的文学,他说想求国语的文学,先要锻炼文学的国语。我认为现在行得通的文学的国语,就是大家都会讲的普通话,就是求其便。那么心求其平呢,就是所有的华人,大陆的海外的,让我们都希望中国能够富强、强大,朝更理想的愿景前进,所以我们需要平心静气,将心比心,然后心心相印。

  上海是华人世界最繁华、最大的都市之一,应该是中华民族的骄傲。其实很多地方往往是经济发展了,有钱了,然后文化发展才有了条件。看看以前的扬州吧,要是没有扬州的财富,恐怕扬州八怪就到别处去画画了。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就是因为当地有富豪,又有文化,才有这么多的画家来画画。巴黎也是这样。其实巴黎那么多的大画家,比如西班牙去的毕加索,俄罗斯去的夏加尔等等,都是外国去的,甚至凡•高也在那里住过两年。

  我想上海已经有这个条件,所以我相信随着文化讲坛不断地举办,上海人更会有一种雄心,能为中国文化创造更远大的前途,谢谢!(全场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