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扶不住岁月的叹息散文

莉落老师

牧羊人,扶不住岁月的叹息散文

  我没有到过草原,不知道草原牧羊人的幸福与凄苦。在我的家乡,零零星星点缀着一些牧羊人,常常被丘陵的林海沟壑淹没,时常被丘陵的风霜敲打得满面苍黄。

  四叔并不是专职的牧羊人,牧羊却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也从来没有或缺的事情。据他自己说,自从会走路那天起,他就爱上了羊,可能由于他是喝着羊奶长大的?

  二奶当初真的不想生下四叔,想尽办法阻止这个生命的出生。可怎么折腾,四叔倔强的生命还是走到了这个世界,带着终生的哮喘。

  似乎这个世界永远不能给四叔充足的氧气,胸闷气短伴随着他走过了65个春秋,依然倔强地走着。四叔常说,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孽,这一世是来偿还的。

  放了一辈子羊,四叔的生活起起落落,困苦如影随形,纠缠着二叔多病的身躯。他听说著名的牟二黑的祖宗们替人放羊终究没有出头,一直等到家里出了读书人才一步步辉煌。四叔就想,自己有了儿子,一定要让他读书。

  四叔这辈子,也有过得意的时候。记得还是改革开放最初几年,村里过年放鞭炮最多的就是四叔。满院子红红的纸屑,映照着四叔挂满笑容的脸和充满憧憬的眼。

  那时候,四叔是方圆几十里之内养羊最多,养长毛兔最多的。十元的票子在四叔的'手里像门口的树叶一般,随便捡,没人干涉。四叔似乎看到了牟二黑一般的生活,在梦中悄悄笑着。

  可惜的是,三十多岁了,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每当伙伴洞房花烛的时候,四叔都蹲在羊群里嚎啕大哭,哭声淹没在此起彼伏的羊叫声里。

  赶着羊群走在旷野,四叔的心像纵横交错的沟壑一样,流着苦涩的泪水。野风轻轻滑过已经爬满沟壑的额头,怎么也打不开眉宇间那道坚固的愁锁。梦想,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无法移动半步,更像风中的枯叶,飘来荡去,没有着落。

  除了哮喘,四叔也是仪表堂堂,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倒是文质彬彬的。一身中山装,一条紫围脖,也曾是村子里的一道风景。

  在男人女人还都聚集在乡村的时节,婚姻不是多么难的事儿。好的家境,好的人才,媒人会踏破门槛的。那时节,恋爱结婚的早就不是稀罕事。

  四叔的中山装和围脖,四叔的羊四叔的票子四叔的鞭炮,似乎屏蔽了女人的心扉。

  其实,四叔也明白,只因该死的哮喘。在那个挣工分的岁月,四叔从来没有像整劳力一样挣过工分。给集体放羊,是个轻快活,也是个让人瞧不起的活儿,因为跟四叔一起放羊的还有一个瘸腿的,一个半吊子。

  开放之后,四叔有钱了,岁数也大了,哮喘也重了,女人就像天上的云,在四叔面前吹过来刮过去,最后,无影无踪。

  四叔放了这么多年的羊,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过,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以往,四叔总是把羊群比作天上的云朵,越看越好看。可现在,像一片片冰凉的雪,让脆弱的心一阵阵寒冷。

  站在山坡上,看袅袅炊烟在村子里升腾。那里有年迈的老娘的辛苦与盼望,有儿时伙伴女人的期待与温情,却没有属于四叔的温存。

  坐在冰凉的山石上,四叔点上一支烟。抽烟,对于四叔来说是痛苦的,可是不抽烟,心里的寂寞就无法排遣。一阵强烈的咳嗽之后,四叔扔掉了烟蒂,用力踩踏。

  四叔把家里的票子数了又数,六万,去云南找了个女人。

  女人有了,并没有改变四叔生命的艰难。读过书的伙伴展翅高飞了,飞向了四叔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当过兵的伙伴离开村庄了,走进了四叔只有赶集的时候才去过的县城。那些四叔心仪过的女人跟着心爱的男人走了,永远走出了四叔的梦。

  羊,还在养着,票子却来来去去,常常在四叔的手里转了一圈,又轻飘飘飞走了。地里生产的粮食越来越不值钱了,能打工的都走了。四叔的哮喘越来越严重,出力的活儿想都不敢想。世道变得让四叔措手不及,似乎总是跟他过不去。

  兔毛忽然之间就不值钱了,一只只活蹦乱跳的长毛兔不得不处理掉。四叔一只也没吃,那是他细心调理过的,他曾想用长毛兔来扶住自己的梦想。

  把痛苦硬生生嚼碎,狠狠地吞咽下去,四叔决定养貂。三四万投进去,刚刚养大要出售了,貂皮又不值钱了,差点儿血本无归。坚持养了几年,略有收获,四叔把票子一张一张存进了银行,多少年也没见他穿过新衣服。

  四叔没有放弃牧羊,虽然在我们这里草场少得可怜,养羊也基本成不了气候。那十几只羊,扶住了四叔即将倒下去的身躯和几近崩溃的梦想。

  四叔赶着十几只羊,早就不是多年前的羊了;四叔也早不是多年前的四叔了,白内障让四叔痛苦不堪。看不清眼前的羊,更看不清远处的路。有一次掉进一个大坑,四叔心想,为什么就不一下子摔死呢?

  儿子考上大学了,四叔很高兴,可是高昂的学费压得四叔更加喘不过气来。四叔从来不在儿子面前流露出生活的艰难,尽管家里的电视机还是二十年前的黑白电视。

  苦难让四叔明白,儿子不能不读书,不能不走出乡村。

  四叔的院子里每年都摆上香案,不知是供奉上天,还是供奉祖先。一年比一年少的鞭炮纸屑,告诉日日走过的白云,一辈子走不出乡村的老农是多么的凄苦。

  四叔像一片离开了大树的枯叶,飘进了风里,飘进了雨里。思绪悠悠,渲染在无尽的黄昏与白昼。

  女人从云南的大山中来到这里快三十年了,总共回娘家三次。每次回家,都要花费四叔一年的收入。四叔觉得对不住这个跟着自己一天福也没享受的女人,只要女人想回家,四叔从不阻拦。

  头几年,四叔存着心眼,怕女人回家就不会回来,因为村子里发生过这样的事儿。后来有了儿子,四叔就陪着女人回了一趟。再后来,四叔就没去过。他说:花不起钱啊,她家的亲戚太多。

  每当赶着羊群走入旷野的时候,四叔就觉得自己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瑟瑟的山风吹动着洁白的羊毛,也冰凉着越来越苍老的心。山的那边的那边的那边,儿子已经参加工作了,四叔给儿子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却从来没去过。准备下个月去做白内障手术的时候,顺便看看。

  羊群中有一只老羊,四叔一直没舍得卖,不仅因为它产过20多只小羊,更觉得自己的命运就像这只老羊一样,孩子不在身边,凄凉就一直缠绕着。四叔觉得,或许自己会跟这只老羊一块儿离开这个无奈的世界。

  山中起雾了,夕阳暗淡下去,旷野中弥漫着悲凉。秋草渐渐变黄,默默无语地数着四叔的脚步。四叔的脚步一天天慢下来,颤巍巍地走过一道沟又一道壑。

  忽然,四叔叹了一口气:我放了一辈子羊,其实,我不就是一只被命运放了一辈子的羊吗?